弘治十二年(五)

  一转眼一个月过去了,除了村间的闲汉偶尔提及外,人们早就忘了之前龙兴观和普陀寺之间小孩子打架一般的争执。对于这场释道之争,很多人都说是龙兴观输了,理由就是龙兴观的小道长自上次墙檐全部被敲碎后一直就没有再出过观。

  其实,对于输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见解。不过现实是,郑值出不的观,也就没有人撑得跑去对普陀寺报复,再加上陈守瑄收回了一合米的奖励,之前打了鸡血的佃户们也就没了动力,不再对前往普陀寺的香客们阻拦,游说。廿子和另一个佃户,两人如今只是专门卖树荫还有看门,其他一切不管。普陀寺也见好就收,不再兴风作浪,一切又恢复了原样。虽然每天依旧还有不少人习惯性的来龙兴观外逛逛,可是却没了之前的那般喧嚣。

  这当然不是郑值怂了,而是他遇到了瓶颈。原本他以为《武经七书》不过十本书,一共七万来字,自己掐头去尾,一旬就能粗通。然后就可以根据自己的体会去使用里边的计策好好收拾一下那帮子贼秃。却没想到,实际读起来,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首先光是读通顺,他就整整读了一旬,这还是不求甚解的读。没办法,对于只读过一些浅显的唐诗宋词的郑直来说,这里边的每一个字他都认识,甚至闭着眼都能写下来,可是连起来他却不知道究竟什么意思。于是不得不每天去后院瞅那个先生有空向其请教。

  如同以往,开始陈守瑄等人乐的郑值转移注意力,一一给与解答,只是时间一长,又旧态复萌,以至于开始躲着郑值。可是龙兴观就这么大,郑值又掌握观中大局,四位先生又能躲去哪里。于是实在躲不过的张日庆索性给了郑值一本掉了封皮的《说文解字》。郑值倒是安静了几天,可是很快,又找了过来,没办法,那上边解释的是每一个字,可是并不能对这些字组成的词语进行解读。最终还是陈守瑄有办法,告诉郑值,一个“不求甚解”的典故,让郑值不必死抠章句,而是“读书万卷其意自明”。

  郑值也明白自己掉坑里了,可是半途而废又不甘心,只得看着自己日甚一日的往坑里滑。如今有了陈守瑄的指点,只好死马当活马医,开始了读书,以求尽快的达到粗通,这才耽误至今。

  “小道长”郑值正读着《吴子》,廿子的声音就传了进来。虽然郑值不出龙兴观,可是廿子还是会将林济州地面上的新鲜事扫听回来说给他听,尤其是关于普陀寺的一切,为的就是将来的某一日自己报复普陀寺时不会出了偏差“进来”

  只是今天廿子却不是来贩卖消息的,乐呵呵的进来“小道长,门外来了一队人,说是藁城四公铺的,骑的都是五尺马。”

  “请善人们在十方堂稍候,俺去请师傅”郑值不以为意,这种事他早就驾轻就熟,不过对方既然能够骑马,骑的还都是五尺高的马,一定不差钱,那就必须嘴皮子利索的陈守瑄亲自出场了。

  “得兰”廿子赶紧出去了。

  四公铺说是在藁城,可是却和林济州只隔着一条滹沱河,待陈守瑄师徒来到十方堂之后,郑值才发现,自己可能想左了。

  对方为首之人体型富态,面相慈善,自称姓张,虽然是藁城人,可是自太宗时就已经在京师锦衣卫当差了,年初刚刚升了掌印千户。三月时其叔祖病逝,借着回来奔丧的时机,重修了祖坟。此次前来就是想请本地久负盛名的龙兴观给重修的坟茔做场法事。并且特意说明,所需费用和之后供养全不是问题。

  这是个好活,可是让郑值意外的是,一向热衷于前往善人家宅,宣扬道情的陈守瑄婉拒了。张千户好说歹说,陈守瑄就是不接,不过也向张千户推荐了真定城白衣庵的几位全真女先生。好在这在张千户相由心生,虽然不满,却也没有以权压人。尽管郑值觉得可惜,但是也不会给自己师傅拆台,忽略了廿子的嘀咕,礼貌的将对方送出了山门。

  却不想第二天,廿子扫听回来消息,张家出了龙兴观,并没有去真定城,而是去了普陀寺,那些贼秃已经答应了为张千户做法事。

  这可把郑值难受坏了,他如今闷在观里,究其原因,还是因为普陀寺。如今普陀寺竟然敢把自家不要的活,接了。

  岂有此理?

  郑值也顾不得自己如今学艺未成,断然决定出山门去抢普陀寺的买卖。不过在此之前,熟读兵书的郑值还要先内部统一意见。

  怎么统一,明说当然不行,四位先生本来就不同意自己与普陀寺争斗,况且张家的活还是他们拒绝的。只有用四人都最在意的事情逼迫,这四位邋遢先生才会同意。

  “不过两贯钱,如何就拿不出来了?”陈守瑄觉得匪夷所思,不说别的,据他所知,单单这一阵卖树荫可是收了不少钱。

  “师父有所不知”郑值苦着脸,却不慌不忙的把账册双手捧到陈守瑄面前“俺们的瓦檐不是都被打碎了吗,这就要全部换下。再有观中已经多处出现漏水,朽坏,正好趁此一起修缮。”郑值一边说一边偷窥陈守瑄,见对方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手捏账册页脚一页一页的翻看“如此光是用料就花了整整十六万三千四百钱,这还不算。平日人工,大工一天二十个钱,小工一天八个钱,力工一天十二个钱。眼看就要到端阳,人工整整翻了一倍。这还是俺们提供饭食,要不然更贵。如此林林总总,前前后后一共用了二十万钱。换成银子就是二百八十五两七钱一厘四毫二丝八忽。还有十方堂最近来了几位行者,俺想,俺们再苦,总也能匀口吃的,拢共也住不了几天。却不想这几个行者好生无赖,如今依然住了十几天,也不见要走……”

  “停,停,停”陈守瑄听得头疼,把面前的账册合上“你就说吧,观里还有多少钱?”

  “一千五百钱还是有的。”郑值可不上当,就是不给准话,看到陈守瑄的神情,赶紧说“不过也是有了去处。按则例,后天端阳,俺们要对周围善人进行布施,这些是用来购买膳食还有给帮办们的赏钱。”

  陈守瑄张着嘴,盯着郑值看了半天才说“好好好,好徒儿。”却不等郑值开口,又说“你打的什么主意,说出来吧。”

  郑值的本事大部分都是从四位先生身上学的,也从没有指望能够斗倒三人,如今话一说开,赶紧讨好的凑到对自己横眉冷对的陈守瑄旁“俺听说四公铺张家这次办法事,可是应承给普陀寺六十两金花银……”

  “你是说……?”陈守瑄皱着眉头,摇摇头“外人只晓得锦衣卫的风光,可是那是宪庙时。如今的锦衣卫,太半没有个差事,就是靠着铁杆庄稼过活。剩下的又分两类一类不过是有品级的京师皂役,另一类则是些权贵子弟寄职食禄。这张千户面白,体宽,脚下轻浮,言辞间多是敬语,别说东厂,就是东西司房还有北镇抚司都不会留用。最多就是在南镇抚司周转,管些军匠。俺们在都中时见惯了这种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多是在家中落下亏空,借着由头蹿到穷乡僻壤,拉虎皮扯大旗,坑蒙拐骗,无恶不作。你就不怕最后反被姓张的讹上?”

  郑值知道陈守瑄等人曾经在京师神乐观有好大的前程。奈何今上继位,振兴朝纲,先前的体面一改革除,这才入驻龙兴观,却从没有了解详情。如今听到在他心中高大上的锦衣卫的些许内情,才晓得还有这种说道,心中不免有些惴惴不安。奈何为了逼迫四位先生,郑值昨天将观中积蓄突击散了出去,如今再要回头,已经不可能了。只好硬着头皮说“如今说这些都晚了,要是没有这笔进项,俺们过了端阳就揭不开锅了。师父说的这些确实不可不防,不过也是五五开。张千户事后可以一走了之,可是四公铺的张家族人呢?张千户就算要算计俺们,他本家这些人就真的应了?他张家就不怕周围十里八乡的人唾沫星子淹死他们?如此五分里面又去了二分。再说,不是还有知府大娘子……”话没说完,郑值赶紧连滚带爬的躲开了飞来的木简“师父饶命,师父饶命。”

  陈守瑄怒视郑值半晌,郑值却一改往日见好就收,嘴上虽然不停求饶,可是脚跟却定在了地上。

  “也罢”过了良久,陈守瑄叹口气“你待如何?”

  郑值一听,心中得意,厚着脸皮再次凑了过来,一边说一边小心观察陈守瑄的反应“再去求他张家……”看陈守瑄眉头微皱,郑值赶紧接着说“……那是万万不可,要是挑明了向普陀寺讨要……”陈守瑄刚刚放松的眉头再次微动“……没得埋汰了俺们龙兴观,为今之计,俺们给它普陀寺下战书,打擂。”

  “打擂?”陈守瑄听的新鲜,略带嘲讽的问“那样张千户就会回来?”

  “自然”这当然不是郑值最初的设想,只是为了尽快达成目的,郑值只能退而求其次“要是周围的人都晓得俺们比那些贼秃厉害,张千户自然不敢请些没本事的贼秃凭的埋汰了祖宗。到时候俺再找人与张氏族人勾兑一下,这买卖不就回来了。”

  “值哥莫忘了,俺可是亲口回了他的。”陈守瑄哭笑不得说“你就不怕张千户既不去普陀寺,也不来俺们这?”

  “不会,不会”郑值得意一笑“左右缺的就是个牙人,俺昨个给平寡妇送了七百……”说着抱起账册,扭头往外跑“徒弟去张罗了。”

  陈守瑄再次失手,却不着恼,仔细琢磨郑值说的,似乎还真有可能把事办成。作为专门在这一带说媒拉纤的平寡妇,死的都能说成活的,与自己不分伯仲,那张嘴还是有保证的。顺利的话,很快就有六十两的进项了,到时候别说布施几个村妇,就是城里白衣庵的法会也能多去几回了。想到这陈守瑄心头一热,赶紧默念清心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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