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孙

  沈妙合离开后,偌大的冷宫重新恢复到了往日死一般的寂静中,宁贵妃虽然被解绑了,但仍瘫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双眼出神的盯着空气中的某一点,仿佛能从虚无中看到什么。

  没了,她什么都没了,地位没了,尊严没了,儿子没了,希望没了……她困在冷宫中或许一辈子也走不出去,宁家那伙人在儿子死后彻底放弃了她这个废人,她被遗弃在了冷宫中,每日吃着残羹剩饭,苟延残喘的活着。

  或许用不了多久,她就会被痛苦而屈辱的生活折磨到发疯,就像这里的每一个一样。一想到冷宫里其他四个已经疯的没了人样的女人,宁贵妃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不,她不要变成那样,她的自尊和骄傲不容许她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她是宁家的嫡女,是大凉尊贵的贵妃娘娘,是五皇子的生母,即便她如今沦落冷宫,也无法阻碍她生来高贵的血脉,她宁愿死也不要变成泥潭里的烂泥。

  如果可以,她愿意代替儿子死,来换取儿子活着的机会,然而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她的孩子,终于还是先她一步离开。

  “元莨,是母妃没用,害了你还没有能力手刃凶手给你报仇,母妃唯一能做的就是将复仇之事托付给别人,希望他们会遵守承诺吧。你一个人在下面难免孤单凄凉,母妃这就来陪你,这一次,母妃一定要保护好你。”

  宁贵妃一边近乎癫狂的自言自语,一边挣扎着站起身来,她拿起身边刚刚用来绑住自己的绳子,走到房间中央,站上那张破败的椅子,将绳子用力一抛,从房梁上穿过,顺手打了个死结。

  她正准备将脑袋伸到绳子里,踢开脚下的椅子,一了百了,房门突然又被打开了。

  疑惑间,宁贵妃仔细看去,只见一个瘦小的身体从房门处窜了进来,刚在房中站稳就看到她此刻要寻死的模样,忍不住惊恐的喊道:“祖母,祖母不要啊。”

  小小的身躯冲着她就扑了过来,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一把抱住她的腿,哭着喊着求她下来。

  宁贵妃的神志终于归位,她被那一声声的“祖母”唤醒了,认出了眼前之人。

  “云,云时?”宁贵妃颤抖着声音,不可置信般的轻声唤道,仿佛生怕眼前的场景是一场梦,她说话的声音稍大一些,就会将梦境打碎。

  如果说沈妙合的到来足以令她震惊,那么孙女的出现只能让她怀疑这是在做梦,这里可是冷宫啊,她的云时才七岁,怎么可能跑来冷宫,怎么可以跑到这种地方来。

  “是我,祖母,我是云时啊,您不要想不开,您不能丢下我们。”云时哭的泣不成声,死死的抱着祖母的腿。

  宁贵妃这时仿佛终于清醒了过来,明白眼前的一切不是梦,她尖叫一声“我的云时啊”,就挣扎着从椅子上下来。可是云时一直死死的抱着祖母的腿,情急之下,祖孙二人一齐跌倒在地上。

  “云时,让祖母看看,你受伤没有?”宁贵妃紧张的拉着云时查看,虽然刚刚跌倒的瞬间是她在下面给孙女做人肉垫子,但还是怕孙女受伤。

  宁贵妃年轻的时候也曾有过一位公主,只可惜养到半岁就发高热死了,她一直不曾忘记过女儿,有了孙女后就将这份感情转移到了孙女身上,特别的宠爱云时,她们祖孙的感情也一直很好。

  “祖母,云时没事,您刚刚在做什么啊,吓死云时了,您不要想不开,父亲已经离开了,您不可以再有事。”云时抱着宁贵妃,失声痛哭。

  在孙女的哭声中,宁贵妃又想起死去的儿子,于是失去儿子的母亲与失去父亲的女儿,抱着哭成一团。

  不知哭了多久,宁贵妃才稍稍冷静了下来,她扳过孙女的肩膀,有些紧张的问道:“云时,你是怎么进来的?”她知道如今孙女和孙子都在宫中由太妃抚养,也清楚以皇上的性格,绝不会让他们出事,对他们三人她倒是不担心。可是今日孙女突然出现在冷宫,就不由得她不紧张了。

  云时擦干眼泪,一五一十的说道:“我是跟着那位叶夫人偷偷跑来的。今天是皇后娘娘在宫中设宴,叶夫人是受邀客人,我也陪着愉太妃出席。期间叶夫人从宴会上溜走,我便跟着她,想看看她到底要去做什么?没曾想她来了冷宫,我就猜到她应该是来见您的,于是就一直跟上。幸运的是,冷宫门口的两个护卫一个去吃饭了,一个陪着叶夫人进来,而且他们进来之后忘记锁门了,我便自己开了门锁偷偷跑进来。叶夫人来房间见您时,我就躲在附近,等他们都走了我才敢来见您一面。”

  “你这孩子,胆子还是那么大。”宁贵妃紧紧的将云时搂在怀里,嘴上说着指责的话,语气却心疼的要命,“这里可是冷宫,哪里是你一个姑娘能来的地方?万一被人发现受到责罚怎么办?如今咱们落魄成这样,你若是被罚了,连个为你求情的人都没有。”

  “祖母您放心,云时小心着呢,不会被发现,而且愉太妃对云时很好,真出了事她会保护云时的。”云时一边轻声宽慰一边帮着祖母擦眼泪。

  宁贵妃叹息道:“愉太妃倒是个老实人,也不枉我昔日善待她们几位老太妃。”昔日她掌管六宫,对三位先帝留下来的太妃很是宽待。她知道皇上要做孝子,平日里对几位庶母礼敬有佳,她自然乐意对几个老人好一点,以此来讨好皇上,博得贤良的名声。

  反正都是先帝的嫔妃们,又不会和她争宠,她好吃好喝的招待着,花不了多少银子费不了多少事,还能落得旁人的好,何乐而不为?

  只是她也没想到,自己昔日里随手的一点善举如今有了回报,她的孙女孙子们得到了妥善的照顾,对她来说真是莫大的安慰。

  难怪世人总是说“做好事有好报”,原来都是真的,只可惜她明白的太晚了。

  宁贵妃知道三个孩子被照顾的很好也就放心了,她只追问孙女道:“你刚刚说皇后举办宫宴,你是偷偷跟着那个沈家丫头过来的?你为何要跟踪她?你以前认识她?”

  云时犹豫了一下,终于下决心坦白,说道:“我不认识她,但是我想认识她,准确的说,我想通过她认识她的丈夫,叶家的那个小侯爷。”

  “为什么?你到底想做什么?”宁贵妃惊呼出声,心底的疑惑和担忧愈发的重了,孙女只是一个七岁的小孩子,为何要费尽心机的结交叶小侯爷?这不是一个女娃娃该做的事。

  “因为父亲很推崇叶小侯爷,我曾经有一次偷听到父亲和府中幕僚的谈话,父亲说叶小侯爷是个难得的人才,若能得此人相助,那么就可事半功倍,他要幕僚想个法子,要不惜一切代价的将叶小侯爷争取到己方阵营里来。既然是父亲看中的人,我觉得他肯定很厉害,所以想要结交他,请求他帮我们。虽然我现在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和叶小侯爷交换,但只要他想要的,我会尽可能给他。”

  云时说这番话的时候,脸上不再保有一丝一毫的童真和稚嫩,她明明还是个孩子,说出来的话却带着刻骨的仇恨和杀意,听的人不寒而栗。

  宁贵妃不禁打了个寒颤,有些不敢直视云时,她从没想过,自己的小孙女居然有不为人知的一面——聪慧、勇敢、坚毅,为了报仇和达到目的可以豁出去一切。

  她唏嘘的看着云时,心里默默哀叹道:如果云时是个男孩子该有多好,凭她的这股狠劲和头脑,一定能延续五皇子府上的辉煌,将来有朝一日完成她父亲未完成的大业也不是没可能。她记得大凉就有过一个先例,某位皇帝在临终前就留下诏书,跳过了不成器的儿子,直接将皇位留给孙子。

  可惜了,云时终究只是个姑娘,她没法子承父业,也没有做皇帝。

  “你想和叶小侯爷联手做什么?”宁贵妃默默的看着云时,突然问道。

  云时眼睛睁了一下,然后马上低下头去,不敢再与祖母对视,嗫嚅着发不出声音——她不确定身在冷宫的祖母是否已经得知父亲不幸的消息,所以不敢多言。

  只是她完全忘记了,刚刚看到祖母要自尽,情急之下已经说出“父亲已经不在了”这句话。

  宁贵妃见孙女躲闪的模样,就将她的小心思猜了个七七八八,她顿时老泪纵横,哭泣道:“我已经知道你父亲去世了的消息,你也不必瞒着我。”

  “您,您怎么知道的?”云时想到父亲,也跟着哭了起来。

  “就是刚刚你跟踪而来的那个沈家丫头告诉我的,你父亲自杀身亡的消息整个大凉都知道了,就独独瞒着我。”宁贵妃哭喊道。

  云时扑到祖母怀里,悲戚的说道:“父亲不是自杀的,是四皇叔逼死了他,是四皇叔逼着他喝下毒药自杀的。”

  宁贵妃一听这话顿时就止住了眼泪,这一刻震惊和愤怒取代了悲伤,她将云时从怀里推了出来,双手死死抓住女孩儿的肩膀,脸上的表情绝望而疯狂,尖声质问道:“你说什么?你怎么知道是你四皇叔逼死你父亲的?”

  云时知道父亲的死讯这很正常,因为皇上压根没想瞒着此事,还为儿子举行了丧仪。只是为何这丫头会知道父亲不是自杀,而是被齐元若害死的?不可能会有人告诉云时这种事,就算这是事实,也不会有人说给一个七岁的女孩子听。叶家的人不会,愉太妃等人更不会。

  宁贵妃此刻满肚子疑问,恨不能钻进孙女的脑子里去,看看她都知道些什么。

  云时也不想再瞒下去了,她如此聪慧,早就明白祖母已经和叶家达成了某种合作,所以那位叶夫人才会冒险走一趟冷宫,而祖母和叶家联手还能是为了什么呢,当然是为了给她父亲报仇啊。

  于是,云时将自己那日看到的一五一十的说给祖母听。

  她从那日过生辰好容易求得愉太妃允许她出宫回家说起,一直说到躲在王府的角落里亲眼看到四皇叔用家人的性命要挟父亲喝下毒药,再到父亲被迫跑到众侍卫面前承认自己畏罪自杀、最后吐血身亡,最后哭着说害怕被灭口而隐瞒了真相灰溜溜的逃回了宫里……

  云时此时已经泣不成声,哭的几欲晕厥过去,可是宁贵妃却一反常态不哭不闹,只是睁着两只大大的眼睛,嘴里一遍又一遍的说着三个字。?

  “齐元若。”

  没有眼泪没有哭喊,她一遍遍的念着仇人的名字,仿佛每念一个字都会化为一柄刀,狠狠的扎向对方。

  宁贵妃已经哭不出来了,她知道哭解决不了问题,她要做的是报仇,她要仇人死在自己前面才可以。

  一老一小就这样形成诡异的一幕,老的神态平静,嘴里一字一字的狠狠念着仇人的名字,表情扭曲,眼中的仇恨之火快要漫溢;小的哭的稀里哗啦,仿佛一只失去一切的小兽,哭声中满是惶恐和绝望。

  不知过了多久,宁贵妃才稳下了心态,帮着孙女擦拭眼泪,边擦边柔声安抚道:“云时你做的很好,非常好,你现在不是仇人的对手,如果意气用事会连你自己也害死。记住你当初撒的谎,你就是没有回府,没有见到你父亲,你什么都没有看到。你要让所有人都坚信你同样以为父亲是自杀身亡,别让任何人知晓你那日真正的去向,也别让任何人看出你心底的仇恨。先保住自己的性命,再找机会为你父亲报仇,只有活着,才能有机会。”

  “那我可以去找叶小侯爷吗?”云时哽咽着请示祖母。

  “当然可以,不瞒你说,那位叶夫人刚刚来找祖母就是来谈合作的,叶家和齐元若有仇,他们比咱们更想齐元若死。祖母已经和他们谈好了,也将我知道的一些事告诉给了叶夫人,接下来就是他们履行承诺的时候了,正好你可以去帮祖母看着他们。”宁贵妃一字一字的叮嘱着孙女说道。

  “但同样要做的隐蔽,不要被人发现了,祖母觉得你不适合直接找上叶小侯爷,那样太惹眼了。你可以和那位叶夫人联系,交个朋友什么的,反正皇室成员和官家女眷交好是很平常的事,有什么事你可以和她说,我看那个丫头也聪明的很。”

  在祖母的叮嘱下,云时吸着鼻子答应了下来,并一再的保证会保护好自己。

  时候不早了,云时必须赶紧离开回到宴会上去,她拉着宁贵妃的手,恋恋不舍的说道:“祖母你暂且忍耐一下,我会再找机会来看你的。”

  “不,你别再来了,这里不是你一个小姑娘该来的地方,太危险,你不是答应过祖母要保护好自己吗?”宁贵妃马上拒绝,虽然她很舍不得孙女,但是比起让孙女时不时的往冷宫跑,她宁愿见不到人。

  云时这时也看到了桌子上馊掉的纹丝未动的饭菜,眼泪也流了下来,愤怒的说道:“可是您在冷宫就吃这些东西吗?他们居然敢如此对待您。”

  “祖母已经不是什么贵妃了,我现在是个罪人,还指望着吃什么呢。”宁贵妃苦笑道。

  云时虽然年纪小,但好歹是皇室成员,宫中生存的那套规则她都懂,她赶忙说道:“我会定期拿银子给负责冷宫膳食的奴才们,请他们给您吃的好一些。”

  家虽然没了,但她仍是郡主,该有的待遇一点不少,所以贿赂奴才的银子还是拿得出来的。

  宁贵妃犹豫了一下,点头道:“好,那你做这件事的时候千万小心,别勉强。”她无法拒绝孙女的提议,因为她知道自己若是再吃这些馊饭是活不下去的。

  可是她现在不想死了,她想活,想活着看齐元若去死。

  “祖母,孙女答应您会保护好自己,您也要答应孙女不再做傻事,无论多糟糕的境地都要活下去,总会有柳暗花明的那一日的。”云时紧握着宁贵妃的手,得到祖母的保证后,才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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