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千钧一发

  常乐摇头,“不曾。听孟大夫说周兄弟这痛古怪得很。没有外伤,没有旧患,但每逢阴雨或严寒天气,便会疼痛剧烈。或许是心病所致。”

  “心病?”沈知喃喃自语,苍白的脸上浮起点点嘲弄,“他这种人能有什么心病?”

  沈知慢吞吞的从桌上的荷包里掏出一枚铜钱。

  随后用拇指和食指衔住。

  他双眼微微眯起,手腕用力。

  铜钱从他手指之间以雷电之势飞出。

  ——嗖。

  锦屏面前的灯一下就熄灭了。

  那枚铜钱正中油芯。

  锦屏花容失色,丢掉灯笼,随后无措的望向周庭芳。

  周庭芳回眸。

  看见二楼的沈知依靠在窗边。

  他面色苍白,斜斜依靠,衣裳单薄,有种病态的娇媚。

  年少沈郎初见时,似笑东风三两枝。

  沈知面无表情,可周庭芳却看见他眼底深处的得意。

  幼稚。

  她心里骂了一句。

  “沈世子。”周庭芳声音沙哑,不紧不慢,“背后阴人,算不得英雄好汉吧。”

  沈知忽而面色一顿。

  恍惚间,他又听到了周庭芳的声音。

  ——沈老六,背后阴人,算什么英雄好汉?

  那一年在国子监。

  也是这样的寒冬腊月。

  外面大雪纷纷,天地一片银装素裹。

  他起得早,想去演武场练枪法,哪知一推开窗才发现,国子监里有人比他更早。

  不必想,这人一定是周修远。

  只见风雨廊院中,有一瘦弱的身影。

  他长身如松,身影若竹,立于台阶之上。

  一手捧着书,另一只手腕上绑着一条细绳,下面缀着石子。

  冰天雪地里,他就这般一边看书,一边锻炼手腕力量。

  周修远能写一手好字,与他多年勤学苦练密不可分。

  周修远向来是个专注的人。

  沈知便每次都拿小石子逗弄她。

  有时候是打掉她的灯笼灯芯。

  有时候是打翻她手里的书。

  有时候是飞溅起地上的雪花。

  每次看周庭芳先是惊慌失措,然后勃然大怒的模样,他都觉得分外可爱。

  ——沈老六,背后阴人,算什么英雄好汉?

  ——沈老六,你到底几岁?

  ——沈老六,你有种你就别跑。

  当时小叔还没有被选中过继当皇帝,他也不是沈世子。

  因此周庭芳总是堂而皇之的叫他“老六”。

  因此周庭芳去哪里打架或是阴人都会带上他。

  直到后来,他变成了炙手可热的沈世子。

  国子监的旧友们渐渐和他疏远,也包括周庭芳。

  记忆一波一波袭来。

  望着底下那明明五官毫不相像,偏渐渐让他分不清的周方,这一刻,沈知里脸上恍恍惚惚,不可思议。

  “你…刚才说什么?”

  他的脸色阴沉得吓人。

  眸子里好似酝酿着狂风暴雨。

  “你…再说一遍。”

  周庭芳不知自己哪里又惹到这人,蹙眉道:“沈世子,大半夜的不睡觉,就为了戏弄我妹妹?”

  “幼稚、无聊!”

  周庭芳说完,晃晃悠悠的站了起来。

  吹了一会子寒风,双腿疼痛缓解,但是身上却冻成冰,脸颊也冻得麻麻的。

  锦屏连忙上前扶她。

  沈知看着她的腿,又看着锦屏那一脸关切的模样。

  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炸开一般。

  是梦吗?

  为什么他越来越分不清眼前这人到底是周方还是周庭芳?

  周方会说和周庭芳一模一样的话。

  周方会写和周庭芳一模一样的字。

  周庭芳的一切,他都了如指掌。

  他的言谈举止、一颦一笑,像极了旧人风姿。

  沈知觉得自己一定是迷幻了,脑子里才会疯了一般长出某种不可置信的念头。

  会不会……

  也许……

  一想到某种可能,沈知无法自控,“周方!”

  声音沙哑,却阴沉。

  带着某种急切和紧张。

  二楼的窗口半开着,沈知身披锦裘,长发披散,立于窗边。

  他的胸脯微微起伏。

  一双眸子幽深如海。

  他目不转睛的看着他,

  鸢肩公子二十馀,齿编贝,唇激朱。面如凝脂,眼如点漆。衣袍飘飞,青丝如瀑,宛若神仙中人。

  可惜,这一刻,神仙却坠入了凡尘。

  他的声音里有不可察的颤抖。

  “你到底是谁——”

  风雪止住了。

  天地盈盈。

  今夜,没有月亮。

  周庭芳抬头,眼睛微眯。

  岿然不动。

  青年男子的脸上满是疑惑。

  随后一声轻笑。

  “我当然是周方。沈世子是睡糊涂了?”

  沈知呼吸急促,脸色隐隐泛青。他抓着栏杆的手,青筋饱起,颈下血管根根分明。

  “那首诗…到底是谁写的?”

  “哪一首?”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既不是我,也不是他。是一个我们共同认识的朋友。”

  周庭芳仰头,看着沈知。

  “沈世子今夜是怎么了?”

  沈知沉默。

  他只是死死的看着楼下的周方。

  两个人遥遥相隔。

  游廊将她半张脸遮住,他只看到他的下颚。

  他看不清周方的脸,只能听到他说话的声音。

  有些低沉,有些沙哑。

  宛如大病初愈。

  可不是她。

  这一瞬,沈知的理智忽然回归。

  不是她啊。

  纵有两分神似,却终究不是她。

  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清醒。

  他到底要怎么让自己相信,她真的死了。

  他亲手挖出她的骸骨,请仵作为她验尸,亲自用一把火将她烧成灰,亲眼将她埋葬在那湖边。

  他参与了她整个消亡的过程。

  天地之间,再没有她这一个人。

  死了,便是死了。

  人死,灯灭。

  沈知捂着胸口,只觉得心脏一阵一阵收缩的疼,连带着五脏六腑都火烧火燎的痛了起来。

  长久以来压抑克制的情感,仿佛此刻全都冒了出来。

  从前相处的点点滴滴涌上心头。

  年少时小心藏着的爱恋,从此以后,再也无法说出口。

  沈知忽然剧烈的咳嗽起来。

  他咳得双目赤红,仿佛要吐出血来。

  原来她…是真的走了啊……

  “大半夜不睡觉,勾引我男人,看本姑奶奶怎么收拾你!”

  万籁俱寂的驿站,忽然传来一声少女的娇喝。

  紧接着,一支冷箭从萧云珠的房间破空而出。

  “铮”的一声。

  离弦之箭,石破天惊。

  空气里仿佛被割裂的冒出滋滋的火花。

  萧云珠的箭,速度极快!

  朝着底下的周庭芳而去!

  冷冽的空气里,陡然变得杀意凛凛!

  沈知脸色一变。

  而锦屏脑袋登时是一片空白,竟瞬间起身直接朝周庭芳扑了过去。

  来不及多想!

  这一次,她一定要护住姑娘!

  她绝对不会让姑娘再死一次!!

  而周庭芳愣愣的呆在那里。

  她想起了上一世——

  一直冷箭,从桥边灌木丛而来,直射中她的太阳穴。

  她记得濒死前的疼痛和绝望。

  中箭后那几秒,或许身体死了,但脑细胞却还在垂死活跃。她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跌进冰冷刺骨的河水之中,河水倒灌,进入鼻腔,再流入肺腑。

  窒息。

  阴冷。

  黑暗。

  这便是死亡的感觉。

  重来一次,她依旧如同上一次,呆呆的愣在那里,身体仿佛僵住了一般无能为力。

  原来,死亡的经验,并非能在下一次死亡派上用场。

  “嗖”的一声。

  周庭芳被惯性带得微微往后仰身。

  那一支箭从他头顶而过,穿透她的发髻,将她的头发打散。

  周庭芳瞬间披头散发。

  长发飞扬。

  惊心动魄。

  周庭芳扭头,才发现那支箭被扎进身后的柱子里。

  可见萧云珠功力深厚。

  “萧云珠!你大胆!”

  沈知一声厉喝,脸色苍白若鬼,眼中阴云密布。

  萧云珠的窗户大开。

  她穿一件中衣,外面罩着朱红罗绮锦袍,衬得她人比花娇。只不过此刻她张开手臂,拉满弓,对准底下的周庭芳。

  “哼,我早知道你对世子没安好心。你这不男不女的东西,大半夜的不睡觉,不就是想引起世子爷的注意力吗。姑奶奶我成全你!”

  萧云珠搭弓射箭。

  眼睛一眯。

  手指一松。

  第二支箭,直直朝着周庭芳面门而去。

  显然是要取她性命!

  “周方!”

  沈知抬手,抓起腰间的玉佩,随手便扔了出去。

  ——叮。

  一声清脆的声音。

  玉佩在空中直直撞上那箭簇,瞬间碎裂。

  而那支箭也改变了方向,险险的擦过周庭芳的面颊。

  “咚”一声,插入泥地至少方寸。

  萧云珠这臂力,当真是惊人!

  沈知已经从二楼飞身而下,随后稳稳落在周方面前。

  周庭芳只觉得面前的微光被完全遮挡,抬眸,看见沈知那长身玉立的背影。

  他就站在她的面前。

  周庭芳缓过神来,脸上回过血来,拍了拍紧紧抱着她腰部的锦屏。

  “锦屏。没事了,别怕。”

  这一开口,周庭芳才觉自己声音干哑得不成样子。

  锦屏紧张得双手发抖,好不容易松开她,抬头,嘴巴抿得紧紧的。

  眼眶却红了。

  很是委屈的模样。

  “萧云珠,你疯了是吗?”

  沈知长身立在周庭芳跟前,声音低沉,一字一句。

  声音很轻。

  却让人头皮发麻。

  “或许你萧家…是要和我沈家…为敌?”

  萧云珠面色一顿,眼底明显有一抹慌乱。

  她虽胡闹,却也知利害。

  沈知…姓沈。

  大魏朝天子也姓沈。

  这天下,是沈家的。

  可到底年轻气盛,萧云珠哪里肯在心上人面前落了下风,“哼,本小姐箭术百发百中,从不失手。若是真想要他狗命,他现在早就死透了!”

  周庭芳站起身来,拍拍沈知的肩膀。

  男子脸上并无慌张,反而笑吟吟的。

  “萧小姐说得对。她跟我闹着玩呢,不是真心想杀我的。”

  “对!你看他都承认了!我本就是同他闹着玩的!”萧云珠扔了弓箭,面上露出委屈的模样,跺了跺脚,“偏你还护着他!”

  “这个人来历不明,又不男不女,宫里的小黄门怕是都比他阳刚!你竟为了这么个狗东西凶我!”

  萧云珠越想越委屈,眼眶一红,掉下串串小珍珠来。

  “京都里的传闻果然不假。沈知,你当真是个断袖!”

  ——啪!

  说完。

  萧云珠关上了窗户。

  声音大得,整个驿站都在摇晃。

  关上门的萧云珠,背靠墙壁,立刻擦干眼泪。

  身边丫头秋齐心疼得得不了。

  自家小姐从小就是娇生惯养众星捧月,要什么东西得不到,偏沈世子从前不解风情也就罢了,今晚竟然还为了个清秀的书童这般不留情面的对待小姐!

  秋齐正要安慰两句,哪知萧云珠那边已经擦干了眼泪,拍着自己胸脯,一脸的后怕道:“好险好险,沈知刚才差点就提刀来砍我了——”

  秋齐愣住了。

  合着自家小姐闹刚才那么一出,是怂了?

  萧云珠兰花指一翘,略微整理了自己耳边的碎发,“哼,本小姐才没那么蠢。那沈知当真是好惹的啊?秋齐,我刚才这招以进为退的战术不错吧?”

  秋齐冲萧云珠竖大拇指。

  “小姐您犹如战神降临。就是老爷来了都要夸您一句有大将之才。”

  萧云珠满意一笑,可一想到刚才沈知护着那瘦弱男子的模样,心里又是一阵火烧火燎。

  该死。

  现在她不仅得防着长得漂亮的丫头,还得防着清秀斯文的年轻男子?

  萧云珠关上窗后,雪地之上,只剩下了沈知、周庭芳、锦屏。

  刚才萧云珠那一嗓子“沈知是断袖”,让空气中显露出几分尴尬来。

  沈知转过身来。

  他站在雪地之上,衣似苍山之雪,目如洱海而青。

  他居高临下的看着周庭芳。

  经过刚才萧云珠那么一插科打诨,沈知先前那伤感的心绪已烟消云散。

  眼前这人,发髻被那一支箭射穿,头发就这么披散着。

  他的头发柔顺幽黑,青丝如瀑,甚至带着一种清新冷冽的香气。

  他穿得很厚实,外面罩一件厚重的棉服,衬得他整个人更是瘦瘦小小。

  许是受了寒,又受了惊,他那张巴掌大的脸微微泛白,如珠如玉。

  那双眼睛,却依然沉稳,如冰之清,如玉之柔。

  仿佛看一眼,便有一种将人拖到深渊的魔力。

  “萧云珠行事向来无法无天,她说的话,你不要在意。”

  周庭芳唇角一勾,颇有一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感觉。

  “哪一句?”

  沈知低咳一声,脸上泛起可疑的红晕。

  周庭芳便继续道:“是说沈世子是断袖那一句吗?”

  不等沈知回答,周庭芳挥手,“放心。无论沈世子取向如何,都不关我的事情。我们是为周大人报仇这同一个目标而走到一起。沈世子今夜护我,也定然是看在周大人的份上。我亦不会多想。”

  沈知总觉得听着这话,很不是滋味。

  周方…不会是误以为他心悦他吧?

  沈知有口难言。

  无论解释与否,都会越描越黑。

  索性闭口不谈。

  锦屏见此,连忙打岔。她弯腰捡起地上碎了的玉佩,却无论如何都拼凑不出完整的模样,“世子爷。多谢刚才出手救我兄长。只是…这玉佩……”

  “不妨事。”沈知大手一挥,“让你兄长赔我便是。”

  锦屏:“……”

  周庭芳:“……”

  这厮是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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