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兄妹之情

  周庭芳呆愣在那里。

  她只是看着他,却不发一言,显然戒备十足。

  这个样子,让周修远想起小时候的周庭芳。

  她在他面前,永远都像是一只随时准备战斗的公鸡,高昂着头,眼神锐利,下一秒就要扑上来将他撕碎。

  别人家的妹妹都是软软绵绵的一只,会撒娇,会害怕,会像跟屁虫一样跟在自己哥哥后面,甜甜糯糯的喊着“哥哥,哥哥”。

  只有他的妹妹,从小就与众不同。

  小时候的她就不爱跟他说话,更从来不和他一起玩,每次他去缠着她的时候,她就会蹙眉,不耐烦的说道:“我有正事,你别烦我,自己一边玩去。”

  那模样像极了周春来。

  只不过是小人儿版的。

  他还觉得怪可爱的。

  她越抗拒,他就越粘她,他就要逗弄着她,最好是能让她哇哇大哭。

  他拿老鼠吓她,朝她身上扔小虫子,悄悄藏起她的书,揪她的小辫子,跟在她身后吓唬她——

  可是没有哪一次,她会给他多一个表情。

  她总是高高在上的,对他像是哄孩子般的敷衍。

  再渐渐大了,他的那些恶作剧只耗尽了她最后一丝耐心,直到有一次他将死老鼠放在她被窝,她终于怒不可遏的朝他挥拳相向。

  那么瘦弱的小姑娘,打人却那么疼。

  周修远一点都不喜欢自己的妹妹了。

  别人的妹妹都那么可爱,就周庭芳那么凶,还老气横秋,总是苦着一张脸,就像他欠她几十两银子似的。

  可是后来看着她整日被父亲按着头读书,天不亮就要去上学堂,不分昼夜,无论酷暑寒冬,他又开始觉得她很可怜。

  她一定也想出去玩的吧?

  可父亲只将她拘在那小小的书屋里,让她整日与书为伴。

  考童生头一日,他因为紧张而上吐下泻,而父亲将算盘打到了周庭芳身上,那个时候,他们兄妹或许都不知道这件事对于全家有砍头的风险,更不知道从此以后他们就像是背向的两条路。

  她一次就中了童生。

  父亲高兴得不得了。

  母亲却显得忧心忡忡。

  他那个时候根本不懂意味着什么,只知道妹妹可怜,妹妹以后每天都要勤学苦练,以后自己再也不欺负她了。

  是什么时候,这份同情开始变质了呢?

  或许是她考中秀才的时候。

  别人都说秀才千难万难,偏偏她一次就过,成为大魏朝最年轻的小秀才。

  县里富贵人家的礼物像流水一样送进屋,村子里鞭炮放了整整一天,流水席办了三天三夜,那些认识的、不认识的全都笑脸相迎,甚至就连县令也亲自带人来贺喜。

  周修远望着被簇拥在人群中的周庭芳,心中第一次升起了一种名为妒忌的情绪。

  “她凭什么?一个姑娘家这般大出风头!要知道,女子太过聪明,是嫁不出去的!”

  “修远,你是个命苦的。你妹妹抢了你的福气,那些荣华富贵本来该是你的——”

  母亲常常对他这样说,一边抹泪,一边控诉。

  周修远心里的情绪全都被她勾了出来。

  可那又能如何?

  他能去反抗父亲?

  有时候被母亲念叨得烦了,他也会毫不客气的反唇相讥:“母亲何必跟我说这些?不若去跟父亲说这些话。再不济,你去跟妹妹说。这些酸话,我不稀得听。”

  那时候,他还残留一丝理智。

  母亲被他说得面红耳赤,呐呐的抱怨:“她凶得很,全家都得听她的!谁敢跟她作对?她这么妖孽,也不知道是谁的种!”

  周修远烦了便爬上院子里的那棵大树。

  他手长脚长,动作灵活,爬得飞快。

  他会爬到最高处,望着远方的田野,纵横阡陌,一间间鳞次栉比的屋舍,还有远处白白的云,清风徐徐吹来,头顶的叶子哗哗作响。

  小小少年,无忧无虑的吹着乡间的风。

  再没有比这更惬意的日子了。

  这一刻,没有强势的父亲,没有冷漠的妹妹,没有爱抱怨的母亲,一切都是舒适而惬意的。

  真想这样长长久久的下去。

  那少年美滋滋的想:将来他娶个媳妇,生个娃,分家另过,再不和这群压抑的家人生活在一起,人生还是很有展望的!

  可是没过多久,父亲就将他毅然决然的送走。

  他哭红了眼睛,苦苦哀求,却也没能改变父亲的决定。

  他知道,作为周家最无用的人,他被舍弃了。

  终于,对周庭芳的那份同情变成嫉妒,又从嫉妒变成了仇恨。

  在寺庙里的每一个夜晚,他都幻想着,周庭芳穿上他的衣裳,自由自在的行走在世间。

  她呼朋唤友,出入朝堂,众星捧月。

  当她高中状元时,六元及第、少年英才这八个字,竟然从京都传到了他所在的偏院寺庙之中。

  他心里仿佛住着一匹脱缰的猛兽,他变得异常愤怒。

  他已经躲到红尘之外,为什么还能听到她的名字?

  不。

  周修远的名字是他的!

  她才是假的周修远!

  可是一切,已经不重要了。

  今时今日,他已经完全明白,他不过是个寄生在周庭芳身上的可怜虫罢了。

  看着全身警戒的周庭芳,周修远低低的笑着,眸色已是坦然,“原来你也有害怕的时候。我还以为,你当真什么都不怕呢。”

  周庭芳语气微微发颤,“驸马,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可是得了癔症认错人了?”

  似乎料到了周庭芳这样的回答,周修远挥了挥手,“人你也看到了,你可以离开了。”

  周庭芳呆愣了片刻,衣袍之下的手微微握紧。

  迟疑片刻后。

  她转身。

  背后传来周修远的声音。

  男子的声音轻轻的,带着了然的笑。

  她从未见他笑得如此轻松。

  “庭芳。今生因缘已了,债已赎清。下辈子你我…别做亲人了。可好?”

  小娘子的脚步忽而顿住。

  昏暗的甬道内,灯火跳动,小娘子的脸惨白惨白的。

  那双眼睛亮得吓人。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

  “好。”

  周修远朗声大笑,笑声回荡在逼仄的空间内,周庭芳脚下不停,走得飞快。

  甚至慌不择路。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出那座牢房的,她只觉得里面的空气太过浑浊,让她无法喘息——

  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周修远的模样。

  小时候他趴在书桌前露出一只脑袋笑嘻嘻的看着她。

  他使坏悄悄藏起她的书。

  她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总是手贱去扯她的小辫子,每次都要她红了脸他才肯松手。

  不行。她不能再想他的好。多想想他是个多么差劲的兄长。

  周修远很烂。

  是个大烂人。

  总是往她被子里丢老鼠。

  总是为了一点小事对她大打出手。

  可是为什么。

  脑子不可控制,她越是想努力想他的坏,脑子里蹦出来的却越是他的好。

  那个总是跟在她身后,企图吸引她注意力的小小少年。

  他的背影看起来那样孤单。

  那小小少年局促的搓着手,一脸绯红,一遍遍的说。

  周庭芳,我讨厌你,我不想你当我妹妹!

  如今,他要死了——

  被她给害死了。

  沈知看见那身影走出来的时候,就察觉那人脸色不对。

  周庭芳看起来精神很是恍惚。

  脸色异常苍白。

  整个人失魂落魄。

  沈知正看过去,冷不丁那人却忽然奔跑着向他冲了过来。

  女子的长发飞扬起来,一身素净的白衣,衣袍也随着翻飞,宛若翩跹的蝴蝶——

  小娘子的眼中…满是泪水。

  然后奋不顾身的冲向他。

  沈知愣了一下,那个人却已经扑向了他的怀抱。

  芳香扑鼻。

  他整个身子忽然绷紧,随后毫不迟疑的将她抱了个满怀。

  这是第一次,周庭芳伸出手主动拥抱他。

  可他的心,却疼得厉害。

  小娘子的个子刚到他的下颚位置,瘦弱较小,弱不胜衣,她将头埋进他的前胸,湿热的眼泪瞬间打湿了他的衣领。

  他从来没有见过她的眼泪。

  周庭芳从来都是坚强的。她情绪内敛,是真正的大无畏者,鲜少有悲伤如此外放的时候。

  沈知将她紧紧搂在怀里,两个人胸膛相贴,感受彼此心跳。

  男人的手臂孔武有力,一只手狠狠勒住她的腰,一只手轻轻落在她的后背。

  他贪恋她身上的味道。

  他忍不住深嗅她的发间。

  那香味…让他意乱神迷。

  他笨拙的安慰她,“出了什么事?可是周家人又欺负你了?”

  周庭芳说不出话来。

  她仿佛漂浮在深海上,若非沈知勒着她,让她有个着力点,她便会坠落无尽深海里。

  她不说话,沈知就更急切,“你等着,我明日便奏请陛下,让”他尽快下旨砍了他们的脑袋!”

  周庭芳这才摇头,随后从他胸前抬起头来。

  她眼睛里全是晶莹的水雾,可嘴角却倔强的抿着,“我和周修远做了最后的道别。以后,我跟他们再没有关系。”

  沈知摸摸她的头,“我知道你心里或许能对周春来和赵氏无情,但周修远没有伤害过你,所以你定然觉得对不起他。但是事已至此,后悔无用,别回头看就是了——”

  “我只是……”周庭芳的声音闷闷的,“我原本以为报仇以后我会感到快意恩仇,感到得意,感到畅快。可是我现在…很难受…我明明不该难受的,我如果感到难受是不是就证明我背叛了曾经那个坚定报仇的自己?我等了这么久就是为了今日,可现在我却依然无法开心起来……”

  周庭芳语无伦次的说着。

  “我不想背刺自己。我该开心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样难过。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别折磨自己。”沈知拉着她的手,轻轻擦干她的眼泪,动作轻柔得自己都没有察觉,“也别想那么多。正如你所说,这一天你等了这么久,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我带你出去走走——”

  周庭芳擦了眼泪,“不想去。我现在想一个人待着。”

  沈知微微一笑,抓起她的手不容她拒绝,带着她往外走,“走吧。今天是好日子,带你去庆祝——”

  沈知带着她共乘一骑,她带着帷幕,马儿跑起来飞快,“哒哒”马蹄声刺破寂静长空。

  偶有巡夜的人过来查看,但沈知有禁军副统领的腰牌,因此他们一路畅通无阻的来到了河边。

  河岸边停着一艘小船,可容纳三四人大小,犹如一叶扁舟。

  此刻月色凄凄,在水面上仿佛起了一层白霜,照得那水面一片波光粼粼。

  周庭芳取下帷幕,愣道:“要坐船吗?去哪里?”

  沈知却不答,只笑着催促她,“上来——”

  船身摇晃,两个人上船。

  这船很小,但五脏俱全,显然被人精心打理过。船内干干净净,有一小几,小几上放着一盏灯,桌上温着一壶酒,两个杯盏,还有几碟子点心,竟都是她爱吃的。

  角落里还点着松木香,淡淡青烟,味道香甜清新。

  迎着爽朗的春日河风,看着河对岸的灯火,周庭芳觉得自己那颗焦躁的心,在此刻慢慢被安抚下来。

  “吃点东西。”沈知坐下,将糕点往她的方向轻轻一推,“今日你滴水未进,当心熬坏了身子。”

  周庭芳没有胃口,只看他坐在那里,双手撑篙,一片幽幽水声,船体慢慢离开水面,向河中心驶去。

  远处便是城西闹市。

  即使京都有宵禁,可城西却是一片法外之地。

  那里有大魏闻名的销金窟,百花楼。

  河岸边姑娘们娇笑团团,脂粉香气飘向河岸,灯笼数里不歇,一片灯红酒绿。那河边也有无数船篷,一盏盏暧昧的灯火犹如明灯,偶尔传来女子婉转悠扬的歌声。

  他们的船,便慢慢在这样的盛景之中往前。

  沈知见桌子上的糕点她都没动,便干脆放下船篙,任凭船自由飘荡。

  他站起身来,坐在小几对面。

  船身微微摇晃。

  沈知用罗帕包起一块糕点,递到周庭芳嘴边,“多吃些。你在牢狱里呆了半个月,人都清减了不少。”

  周庭芳笑着推开他,“不想吃。牢狱里…拖你的福,伙食开得挺好。”

  “我给你送过东西。”

  “窦王妃嘛。我知道。”

  沈知自己咬了一口,余光瞥一眼对面那脸色苍白明显清瘦许多的小娘子,夸道:“不愧是宝香斋的老师傅做的点心,香甜可口,软烂留香,难怪需得排一个上午的队才能买到。”

  周庭芳知他是变着法儿的让自己吃东西,心中领这份情意,只能伸出手拿了一块放入口中。

  不知是情绪感染的原因还是其他,周庭芳食不知味。

  不过她还是笑着回道:“确实不错。”

  可却只尝了一块,再没有动筷。

  她只是抬手为自己斟酒。

  沈知微叹一口气,拦住她的杯盏,“空腹喝酒…伤身。”

  “不是你带我来庆贺的吗。宴席无酒,岂算好宴?”

  沈知知道她心里因为周修远的事情难受,便安慰道:“周修远…不一定会死。”

  果然,周庭芳的手一顿。

  小娘子清澈的眸子望向她。

  “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有疑惑。你可还记得锦屏挨打那一日?”

  周庭芳被转移了注意力,回想那一日的情况,脱口而出道:“我买通的那个丫头…不应该那么快来通风报信。”

  “没错。从周府到我勤王府,少说有半个时辰的路程。那丫头并非心腹,事发当时并不在周春来身边。可等到这件事在周府传播开来,她再来通风报信,按照这个时间算,我是来不及去救人的。”

  “也就是说,当时另外有人,事发时就已经派人来送信。”

  四目相接。

  两个人同时开口。

  “周修远。”

  随后便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是啊。

  那一日事发刚开始,只有周家核心几人和几个签了死契的下人,若不是周修远及时派人来通风报信,沈知绝对来不及救人。

  沈知道:“由此观之,周修远这个人本心并不坏。他不想你死,也不想锦屏死。”

  周庭芳又是鼻头一酸。

  “那种被自己一直讨厌仇恨的人救下的感觉,很难受。有时候想想,他单纯的做一个坏人多好,我也能恨得无所忌惮。可偏偏事到如今,我想起来的却是他的好。”

  周庭芳抬眸望向他,“你说…人是不是很善变,很虚伪?”

  “别对自己太过严苛。”沈知握住她的手,声音轻轻的,“周修远本来就不是坏人。他可能只是…不适合当兄长。更何况罗老汉曾说,周春来当年决定除掉你的时候,周修远以命相逼,险些拿刀子割破了自己的喉咙,才勉强保下你的性命。你向来恩怨分明,不喜欢欠别人的东西,自然会觉得难受。”

  周庭芳倔强的抿着下唇。

  “据罗老汉交代,他这两年东躲西藏,逃过周春来的天罗地网,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周修远。”

  周庭芳微微一怔。

  “周修远一直暗中保下罗老汉。罗老汉说曾收到过周修远的纸条,要他暂时远离张厨娘。”

  周庭芳想骂两句,可话到嘴边,却又变成了:“或许他心里也很矛盾吧。”

  是啊。

  周修远的日子,和她相比,又能好到哪里去?

  整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哪一天东窗事发。

  永远没个安宁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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