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新生

  在渔村奔忙多日,裴清光终于睡了个难得的好觉,直到日上三竿才悠悠转醒。

  院中传来当扈和孟流景缠着萦风做些美食的央求声,若不是周遭环境与酒馆截然不同,裴清光还以为自己在睡梦中被自家伙计们带回了京都的酒馆。

  心情大好的裴清光慢吞吞从床上坐起,惬意地伸了个懒腰,迫不及待冲出房间,可刚迈出房门就愣在了原地。

  当扈扯着萦风的衣袖甩来甩去地撒娇,孟流景时不时在一旁帮腔,惹得萦风满脸无奈。在萦风身边站着一位面熟的渔村娘子,正笑盈盈望着胡闹的二人。

  裴清光无语,只得扶额叹息一声,上前拨开讨吃食的两只妖物,朝渔村娘子端正行了一礼,渔村娘子俯身回礼,柔声道:“裴娘子。”

  裴清光越发觉得此人眼熟,但脑海却始终找不到对应的信息,只得将疑惑的目光投向萦风。

  萦风整理了一番被当扈扯皱的衣袖,这才慢悠悠介绍道:“这位是田娘子。”

  “就是先前闹着要跳海的娘子之一。”孟流景补充道。

  裴清光又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眼前这位田娘子正是先前在栈道跳海的几位娘子之一,那天的最后,她还问过自己何处可容女子安身。

  见裴清光身上的迷茫消散,萦风偷偷扯了扯田娘子的衣袖,田娘子笑得腼腆,扭捏着不敢开口。

  “那日见你,你是求死之心最坚定的,也是最勇敢的,”裴清光笑着挽上田娘子的手臂,“怎的今日竟生了怯意?”

  这话一出,田娘子的耳朵霎时便红了起来,轻声道:“让裴娘子见笑了。”

  “这有什么的,”裴清光抬手指向孟流景和当扈,“我家这两位方才的做派才是真让人发笑。”

  田娘子顺着裴清光的话抬眼望向当扈和孟流景,这俩人一个看天一个望地,佯装无事发生。

  画面幽默,气氛尴尬。

  萦风看不下去,掏出自己的荷包塞给当扈,打发两人去镇上买菜,孟流景眼睛一亮,正要开口,萦风打断道:“随便买酱肉,再带些酒回来。”

  孟流景像是生怕萦风反悔似的,拖着当扈欢天喜地地朝院外奔去,田娘子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裴清光也弯了眉眼:“他俩凑到一起总是不太正经。”

  田娘子点头:“挚友之间本该如此。”

  挚友吗?

  裴清光喜欢这个说法。

  “你给我们带来了糕点,便也是我们的朋友,”萦风温温柔柔挽上田娘子另一侧手臂,“对于朋友的疑惑,我们知无不言。”

  “糕点?”裴清光精准抓到重点,“在哪儿?”

  “老孟和当当吃完了。”萦风无辜。

  裴清光咬牙切齿,在心里默默记仇。

  萦风清楚地感知到裴清光正在生气,但在田娘子看来却不是这样,只因为裴清光生起自家人的气时总带些可爱,脸颊气鼓鼓的样子让人忍不住想去戳一戳。

  田娘子自然做不出这等冒昧的事,只得将目光投向萦风,萦风朝裴清光的方向扬了扬下巴,示意田娘子开口,田娘子仍有些腼腆,却也不愿继续耽误几位恩公的时间,只得壮着胆子开口:“裴娘子,你们可以带我走吗?”

  裴清光愣了一下:“走去哪?”

  “我想离开这里,去娘子口中所说的可容女子安身的地方。”田娘子知道自己的请求有些冒昧,说着说着就心虚地低下了头。

  酒馆整日往来多是妖兽,裴清光并非不愿,只是确有苦衷。

  见裴清光不开口,田娘子抬手拍了拍裴清光的手臂,语气颇为爽朗:“是我冒昧了,娘子莫怪。”

  田娘子说完转身就要告辞,萦风下意识拉住田娘子的衣袖,对裴清光道:“或者去阮娘那里?”

  阮娘虽为鹿妖,但她从未在人前暴露过身份,她所开的浣衣局里也多是些普通妇人,想来田娘子去了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裴清光正要点头,却又迟疑:“阮娘处自然可以安身,但田娘子可想好了?”

  田娘子用近乎渴求的目光投向裴清光:“只要能离开这里,我做什么都可以。”

  “那以后呢?”裴清光安慰地将手搭在田娘子肩头,“以后想要做什么,可想好了?”

  “我自从生下来就在渔村,没见过外面的世界,也没想过离开渔村后的生活,”田娘子说这话时眼睛里闪烁着坚定的光,“可那些外出谋生的男子从前也和我们女子一样,他们能在外面找到谋生之法,我自然也可以。”

  “阮娘在京都开了间浣衣局,你若有兴趣,我便同她说一声,”裴清光很是欣赏田娘子这份勇气,“但这绝非长久之计,你既然决定走出去,便要学着掌控自己的命运,今后究竟要做什么,由你自己决定。”

  田娘子笑着点头:“先前未经世事,总是忧心前路,怕与外界格格不入,如今裴娘子为我暂寻安身之处,我便安了心。”

  “我能帮上你的也就只有这些了,至于未来如何,就全靠你自己了。”

  “我自是要去闯荡一番,在世间留下女子的名号,”田娘子神采飞扬,“想要征服不公的世间,总要先认真探索一番,谢裴娘子愿助我。”

  田娘子说着说着就跪倒在裴清光身前,萦风连忙去扶,裴清光却一把将萦风拉到自己面前,坦然受下了田娘子的跪拜。

  “裴娘子大恩无以为报,愿来世结草衔环,不负此恩。”田娘子朝着裴清光端端正正叩拜下去。

  一礼毕,田娘子缓缓起身,裴清光直到这时才开口:“我既受你此拜,便是全了这份恩,我会帮你在京都安身,今后你只管活出你想要的人生,至于报恩,莫要再提。”

  田娘子竟是个倔脾气,一听这话,扑通便又跪了下去:“裴娘子是天底下顶顶好的善人,虽然我未曾读过圣贤书,但做人的道理还是懂得一二,这世间没有让善人心寒的道理,今后娘子但凡开口,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裴清光无奈:“我能帮到你的少之又少,不过是暂且为你谋个差事,何至于此。”

  “娘子错了,”田娘子坚定地抬头望向裴清光,“自从娘子在栈道将我与姐妹们救下,娘子说的话便烙在了我们心坎,姐妹们并非不想外出,只是少了些许勇气,待到我在京都站稳脚跟,村中姐妹便可随我一同挣脱这牢笼。娘子所做,并非只是帮了我,更是帮了村中这众多愁苦的女子。”

  “那我便更不能以此邀功,”裴清光上前试图将田娘子扶起,但田娘子铁了心要报恩,双膝如同焊在地面一般,无奈之下,裴清光只能朝萦风使眼色,二人硬是合力才将田娘子从地上拉起,“我今日若不答应你的请求,莫非你就不出去了?”

  “这……”田娘子犹豫片刻,坚定摇头,“我是一定要出去的,裴娘子若不帮我,我便自己出去闯荡,最差的结果无非一死,但在这村里活着,和死又有什么区别。”

  裴清光紧紧抱着田娘子的手臂,生怕松手后她便再跪下去:“所以你最应该感谢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的勇气。”

  “如果你真的想要报恩,那就从这一刻开始好好生活,不辜负活在世间的每个时刻,”萦风也不敢松手,整个人都快贴在田娘子身上,帮着裴清光劝道,“这是清光想要看到的画面,也是你心底的那份勇气想要拥有的未来。”

  田娘子怔愣好一会儿,就在裴清光的萦风忍不住想要松手的时候,只觉怀中手臂忽然卸了力似的柔软了下来,田娘子释然地笑了笑,轻声道:“我会好好生活的,为了自己,为了恩公,也为了村里的姐妹们。”

  裴清光和萦风交换眼神,试探地松开田娘子的手臂,好在田娘子终于不再固执,只笑眼弯弯望向两人,两行清泪毫无征兆便落了下来。

  “如此便好,”裴清光顺手从萦风腰间掏出手帕递给田娘子,“我们今日便要返程,你先回去收拾行李,明天上午我会安排马车来接你。”

  看田娘子的状态,显然已经不记得孟流景和当扈暴露妖身的事情,裴清光也没有要袒露的意思,只好让她以人类的出行方式前往京都。

  田娘子没有接手帕,郑重地朝裴清光躬身行礼:“多谢娘子。”

  裴清光和萦风也认真回了一礼,目送她步履轻快地离开。

  “她做的糕点很好吃,如果能在京都开间铺子,定是不愁生计的。”萦风望着田娘子的背影颇为感慨。

  裴清光委屈地看向萦风:“我都没吃到,你怎么都没给我留一块。”

  萦风也委屈:“老孟那会儿饿得眼冒绿光,我哪敢狗嘴里抢食。”

  “算了,来日方长,”裴清光无奈摇头,将手帕塞回萦风腰间,“等她到了京都,我定要常去阮娘那里蹭些吃食。”

  萦风无语地看着裴清光的动作:“你这做派是不是有点冒昧了?”

  “我带着好酒过去,阮娘和田娘子还能不给我吃的不成?”裴清光理直气壮。

  “谁说这个了,”萦风一把攥住裴清光的手腕,“我的手帕你用起来怎么这么顺手?”

  裴清光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行为有多荒谬,抿着嘴一副心虚的样子。萦风哪能真和她生气,不过是调侃两句,笑笑便过去了。

  田娘子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萦风松开裴清光的手腕,转身准备去厨房给错过早餐的裴清光做些吃的,却听她突然开口:“我记得我娘曾在城南有间临街的小院,回去找找房契,等她能独当一面了,便将那小院租给她,做生意或是过日子,随她怎么安排。”

  “话本里这种时候一般都是送房契。”萦风边穿围裙边随口吐槽。

  “怎么,你瞧不起她?”裴清光笑着帮萦风系围裙,“凭田娘子的韧劲和胆识,无需旁人怜悯。”

  裴清光总是思虑周全,萦风在心中默默感慨。

  但萦风分明记得,刚认识小屁孩裴清光的时候,她还只是个赤诚莽撞的“笨蛋”。

  这些年过去,萦风依然是当初的萦风,不过是因为经营酒馆的缘故,多了些面对旁人的胆量;当扈依然是当初的当扈,虽然因为这段时间的经历略有成长,但终究还是天真。

  唯有裴清光,不过十年光景,竟已是判若两人。

  是百年寿数的人类成长速度惊人,还是裴清光的经历太过苦痛,萦风不敢细想。

  所以萦风只是问了一句:“想吃什么?”

  “阳春面。”裴清光毫不犹豫。

  “好。”萦风应了声,扯着围裙的衣角低头钻进了厨房。

  裴清光原本也想跟进去,可她刚迈步,便听院外传来熟悉的呼唤。

  “云书娘子。”

  裴清光脚步一顿,并未回头:“你回来了。”

  格根塔娜肩上背着一个深蓝色的包袱,面容平静地站在院门外:“我将她埋在了山上,那里有一棵四季常青的松树。”

  裴清光缓缓转身:“那你呢?”

  “继续留在这里,”格根塔娜握紧了肩上的包袱,“好好地把我的女儿抚养成人,官人说他在镇上认识了一位进士,愿意教女子读书,等我女儿再大一些,便送她去读书识字,再往后,便随她心意,徜徉天地。”

  “记得告诉她,如果路过京都,一定要去城西的裴记酒馆,我在那备着好酒好菜等你们。”

  格根塔娜笑着点点头,转身便要离去,裴清光忙喊住她:“我叫裴清光,云景叫孟流景。”

  格根塔娜并未回头,只是边走边挥手告别,周身的气势让裴清光恍惚间回到初见的场景,她仍是那个洒脱的草原儿女。

  她已是自己的巴特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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