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犹念情可卿

  话说宝玉于这春夏之际,就想起去年和秦可卿、秦钟的种种交往的往事来,这才过了一年,就恍如隔世。

  最近更是一直做梦,那秦可卿、秦钟还历历在目,只对自己说没有死。只是去了那宝玉也游历过一番的太虚幻境罢了。

  于是宝玉就约了黛玉,要结伴去栊翠庵祭奠秦可卿、秦钟的亡灵。

  黛玉知道宝玉对秦氏姐弟万般的不舍,当初黛玉因父亲亡故随贾琏回了姑苏,并不在宝玉身边。这回就答应了宝玉,陪他前去栊翠庵,在观世音菩萨法身前,祭奠亡灵。

  黛玉自经了上次的闭门羹,后经宝玉说开。那夜宝钗竟是来提亲,自己说了非黛玉不娶的话,黛玉这才大为感慨自己误会了宝玉。两人的感情不觉又深了一分。

  这天四月二十八,端午刚过,正是芒种时。这天也恰好是药王菩萨的生日;

  也是宝玉的生日。

  这一天下来,除了王夫人叫了宝玉去吃糊涂羹,别无他事。到了晚上,宝玉、黛玉在老太太处吃好长寿面,托言不耐烦要早些回去,就从老太太处结伴出来,二人只带了一个雪雁,说话间,这就到了栊翠庵。

  妙玉早就让莲心备好了祭奠的一概用品。只见那宝玉和黛玉,双双跪在观世音菩萨的法身前拜了无数次,宝玉满眼含悲,泪水连连,犹自不忍起来!

  妙玉在一边也不说话。

  直到二人起身,这才请了两位去后房僻静无人处坐定。

  莲心捧上茶,退出去不提。

  只见三人面前,一样的春茶,各自却是不同的茶具。此刻,三人除了感叹,也没有兴致去品什么好茶,赏什么茶具。

  只听那妙玉开口说道:

  “二爷的生日,原来是和药王菩萨同一天。这自然是个大造化了。我看二爷也是个有佛性的。将来与药王菩萨有缘,也未可知。”

  宝玉还没有从悲伤里出来,见妙玉如此说,趁机便请教起他以往的那些疑惑来:

  “愚弟只知那观世音菩萨是一等一的真菩萨;那药王菩萨,又是如何说?”

  只听妙玉口颂法号,称颂药王菩萨道:

  “《法华经·药王菩萨本事品》说,药王菩萨游于娑婆世界,供诸佛从三昧起,自念以神力供养,不如以身供养。于是燃己身千二百岁,命终之后,复生于日月净明德佛国中,是为药王菩萨。”

  宝玉、黛玉听了,

  都深为感佩,

  只宝玉又自问道:

  “这药王菩萨也是个真大德了,只不知其法力何在?”

  妙玉又口颂法号,缓缓说道:

  “药王菩萨及这本事品,于女身最为受用。若能如说修行,即不复为贪欲所恼,亦复不为嗔恚、愚痴所恼。亦复不为?慢嫉妒诸垢所恼。得菩萨神通,无生法忍,眼根清净,成就净眼如来!”

  宝玉闻听妙玉此言,简直如得了大欢喜般,几乎跳了起来:

  “这个菩萨好!

  这个菩萨妙!

  这个菩萨受用得紧!”

  妙玉也不阻止,任由他去,如得了欢喜自在。黛玉却在一边,对宝玉说道:

  “真要成了佛,倒是大家的造化了!”

  宝玉闻听黛玉此言,瞬间就如从天上返回到了地下。是啊,眼看着这时下,还真成不了菩萨,更不用说佛。就是一个居士、真人,也是万难做到的!

  没想到妙玉接下来的话,更是让宝玉、黛玉两位好友大惊失色:

  “我听说去年春分、端午春夏之际,秦氏姐弟先后去了,想来这两位,都是宝二爷的旧友吧!”

  宝玉也不隐瞒,把自己如何与秦可卿游历太虚幻境、如何与秦钟大闹学堂、秦钟如何与小尼智能胡闹被父亲秦业毒打一病不起、如何临死前规劝自己的话,都一股脑儿的告诉了妙玉,连黛玉在一旁,都听得甚是诧异。

  却见妙玉并不十分在意宝玉说什么,只问了一句“那可卿可是叫兼美的”,便不再言语,静待宝玉把话说完。

  只听宝玉又说道:

  “这个秦可卿,是秦钟的姐姐。却不是同胞,秦钟和我说过,姐姐小名可儿,是叫兼美。是父亲秦业从养生堂收养她时,因当时抱养了一子一女,谁知儿子又死了,就给女儿又起了个兼美的名字。”

  妙玉闻说,又只说了一句“这就对了”,又是不再言语,等宝玉说完。

  宝玉自然还有说不完的话:

  “那可卿自嫁给宁府珍哥的儿子蓉儿做媳妇,阖府上下没有不夸赞的,模样又好,又讨老祖宗喜欢,竟是如咱府上的凤姐儿一般,两个人把东西两府管理得服服帖帖的,里里外外没有人不夸道的!”

  黛玉听到宝玉如此说,也说道:

  “那姐姐我也见过,论辈分她还要叫我一声姑妈呢!”

  宝玉接口道:

  “妹妹说得是,蓉儿要叫我宝叔,他媳妇自然是晚辈!不过年龄倒是要比我们都大些。”

  妙玉也不多说,只说了一句:

  “是比你们都大些,应是和我同龄罢。”

  这话说得宝黛二人一时也不明白。

  宝玉又自管说道:

  “那可卿与凤姐儿一般最好。凤姐说可卿临死前还托梦给她,说什么树倒猢狲散、盛筵必散,还念了两句诗,凤姐儿也记得不是很明白,只记得有这么两句: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不知是真是假。”

  这话黛玉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宝玉说,只是自己也不是很明白,自然也没太往心里去。今天听宝玉又说出来,只见那妙玉听罢,脸上竟露出内心异常痛苦之状,待宝黛二人关切起来,妙玉这才缓缓回过神来,向宝黛二人重又施礼道:

  “抱歉得很,只因这话太过痛切,不由得就入了心海。”

  那黛玉也是经历过一番的,自母亲贾敏早亡,黛玉像丢了魂一般;前年父亲又殁了,黛玉竟像魂魄双失一般,来回姑苏奔丧,都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待回来重又见了宝玉,竟把宝玉看作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般,一刻都离不开了!上次妙玉还劝黛玉不可用情太深,深则易伤。她自己也知道这话没错,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自作孽,不可活!

  黛玉心里说着狠话,拿眼去看眼前的这个宝玉,却是怎么也恨不起来。

  宝玉哪里知道黛玉在想这些。听了妙玉的话,只觉得更加诧异:

  “难道姐姐也有一般的遭遇不成?”

  妙玉也不回答宝玉的问话,又问宝玉道:

  “那可卿的丫鬟,可是和她一起殁的?”

  只听宝玉回说:

  “正是,那丫鬟叫瑞珠,见主子死了,自己也触柱身亡。不过这一切,都是听那边的人说的,也并没有人亲见。也不好说的紧。”

  只听妙玉回道:

  “死了就是死了,怎么还不好说得紧?只不好说得紧的,于我看,倒是那秦氏罢了。”

  这话一出口,于黛玉倒没什么,她当时父亲去世,回姑苏奔丧,根本就没在府上。

  可这话在宝玉听来犹如一万颗响雷在耳边炸响般,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紧盯着妙玉问道:

  “姐姐说得是可卿么?姐姐的意思,是可卿没有死?那她去了哪里,去了哪里?!”

  只听妙玉缓缓答道:

  “她可卿,自有她去的地方。你宝二爷,不是也有你要去的地方么?”

  宝玉也是个有佛性的,听了这话,竟是痴了。是了,妙玉说得没错:

  各人自有该去的地方!

  宝玉发了呆,黛玉只顾听。

  没想到,妙玉又说出了这样的话,把个宝玉、黛玉,惊得如见鬼魅般一时张大嘴巴却又说不出话来:

  “那可卿和我一般大。原是我三岁前,家里安放在石观音庙里的替身,没想到病不见好,家里就把那替身又还回了养生堂,给了养生堂一大把银子,让他们好生看养。没想到后来又被人抱走,还来贾府上轰轰烈烈地经历了这么一场。如今那袅娜风流的可卿早就看破红尘,遁入空门。两位也不必再去追究什么下落了。只这忌日,宝二爷不用太过伤怀也罢。想那可卿,亲带你游历那太虚幻境,传授你人伦之大事。也不枉疼了你一场。只是你这石头般心性,竟是不开窍得很。难怪林妹妹要骂你’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就是于我看,也是还须好好经历一番。不如以后,就拜我为师如何?”

  “师傅在上,请受小徒一拜!”

  宝玉闻听妙玉之言赶紧磕头如捣蒜般,一时高兴得竟忘了黛玉还在旁边。

  那黛玉见妙玉和宝玉开起了玩笑,也不多说,只问了宝玉一句,那宝玉登时就蔫了:“做妙玉师傅的徒弟,是要戒女色的,你成么?”

  说得连妙玉都不禁掩口大笑起来!

  那宝玉哪肯罢休,从此后只管师傅师傅地乱叫,于佛法却一无精进,只日日与一班女子混在一起胡缠不提。

  毕竟顽石这佛性,也是有限的。

  这会子莲心进来,

  给三位换了上等的老白茶。

  宝玉还不死心。

  趁莲心换茶的功夫,问妙玉道:

  “那秦钟是否也活过来了?”

  闻听宝玉此言,

  黛玉和妙玉不约而同地一起笑了:

  “刚说你,这呆子的毛病又犯了!”

  宝玉也不管黛玉、妙玉怎么说,

  只管盯着妙玉。

  妙玉见他不死心,直言与宝玉相告:“那秦钟不仅死了,还被下了烈火油锅地狱灼烤。”

  “一般的人,这又是为何?”

  “那秦钟自恃风流倜傥,却干犯了无数天条。仰仗着你和姐姐可卿,不把贾府的人放在眼里,差点带坏你这个傻傻呆呆的真纯之心,都是大恶。更兼色欲包天,姐姐丧期内玷污佛门清修之地,勾引出家人,这都是该杀大罪,更何况父亲秦业因他而死。俗话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要不下地狱,天理难容!”

  妙玉的这几句话,

  直把一个宝玉说得,

  如五雷轰顶般呆立当地,

  再也说不出话来!

  宝玉回想起与秦钟一起的那些日子,竟真是无恶不作的样子。好在宝玉毕竟年幼无知,还是痴痴呆呆的一个,并没有如秦钟般做了些干犯大忌的勾当,这才没有为自己造下太多的新业障。

  眼见宝玉如被当头棒喝般,

  妙玉于是又温言向宝玉说道:

  “你们做的那些事,观世音菩萨自然都知道,就连你的来历,菩萨也是清楚的很。只你呆呆傻傻的,料也造作不到哪里去。须知这世间的因果,连观世音菩萨也是没有办法改变的,只得各自去领受罢了。”

  说到此,三块玉各自有说有听,

  不觉都入了局。

  黛玉想的是怎么收拾宝玉这块石头一样的东西;宝玉想的是怎么才能够见到可卿姐弟;妙玉想的是自己的因果,又是怎样?

  正寻思间,只听莲心叩门进来,说是袭人派人来传话,说凤姐儿正在找宝玉,要给他早就备好的生日礼。

  去年宝玉的十二岁生日,因为筹办元妃省亲的大事,一年里贾府竟都是围着省亲的事在转,就把宝玉的这第一轮“童关”生日给落下了,今年生日又是不可大做的十三岁,只好先等着,到十五岁时,再大做了去。

  生日可以不做,礼不能不备。

  黛玉给宝玉做的香囊,前几天开始,宝玉就戴在了身上。宝钗给宝玉的湖笔,晴雯也开了挂在了笔架上,专等使用它的主人去宠爱了。探春妹妹给宝玉纳的鞋垫,像绣花一样漂亮,宝玉都舍不得用。

  其他一行人等,也各有例份。

  这凤姐自然更不甘人后。本来想着这正日子再给宝玉个大惊喜,也顺便感谢他危难之时,为了自己去求观世音菩萨的这份恩情。可派了人去怡红院问来问去,最后竟劳动平儿去坐着等,都快三更天了,还不见人回来。又派人去黛玉屋里问了,这才知道,是两个约好,去了妙玉那里,不知做些什么勾当!

  这凤姐儿也不客气:“去妙玉那里问问,宝玉什么时候回来,让他直接过来,就说我要给他过生日!”

  小红正在门外,

  口里答应着,这就来了栊翠庵。

  原来是凤姐最近,还因为要了宝玉屋里的丫头小红,就想着给宝玉屋里找补找补,所以才赶着找宝玉来,要给他一件他意想不到的礼物,好让他也高兴高兴。

  你道是什么礼物?

  原来是凤姐儿把上次宝钗生日筵上看戏时,众人都说像黛玉的那个唱曲的小旦,给买来了,这就要送给宝玉以作为生日礼,也好补了小红的缺。

  宝玉、黛玉只好告辞了妙玉出来。黛玉随雪雁自回潇湘馆不提。宝玉陪着黛玉到沁芳桥前才分手,嘱咐雪雁好生看着路。黛玉刚转过沁芳亭,只见潇湘馆那边,就有紫娟带着人来接应,这才安心出了大观园,向凤姐儿那边而去。

  这会子陪着宝玉的,

  就只剩下小红了。

  小红边提着灯在前引路,

  边对宝玉说道:

  “宝二爷小心了。没想到还能给宝二爷提一次灯!这辈子就是死了,也是值得了!”

  宝玉听小红这么说,又把自己当初对小红的那份心勾起。怎奈如今小红是凤姐的人,想要亲近一番也是千难万难。不觉有些后悔的意思,当初怎么就没有多留心。现如今只能感叹到底是错过了。于是对小红说道:

  “好好跟着你主子干吧,

  有什么委屈之事,

  尽管来找我便是!”

  这小红因为宝玉的这句话,就感动得心内不知怎么是好,宝玉也因为这句暖人的话,到底得了大福报。

  良言一句三冬暖!

  这些,自然都是后话。

  话说那王熙凤叫了宝玉去,要给他这一件稀奇的礼物。不知这宝玉究竟如何,妙玉又会说出什么话来。

  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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