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奈何秋雨声

  话说宝钗和黛玉经两次交心之谈,竟成了金兰知己之交。那黛玉也是真心觉得宝钗是真为她好。

  待宝钗走了以后,黛玉想要休息,心里却是五味杂陈,像打翻了酒瓶子一般,心内就闹腾起来。

  这时雪雁端了赤豆红枣燕窝养心粥上来,黛玉只略微喝了两口稀粥,仍歪在床上,不想这季秋时节,日未落时天就变黑了,外面还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把那一屋子周围的竹子打起来,像万千秋虫一齐哀鸣起来。那石头记的作者说,

  秋霖脉脉,

  阴晴不定,

  那天渐渐的黄昏,

  且阴的沉黑,

  兼着那雨滴竹梢,

  更觉凄凉。

  知宝钗不能来,黛玉便在灯下随便拿了一本书,却是《乐府杂稿》,有《秋闺怨》《别离怨》等词。

  黛玉不觉心有所感,亦不禁发于章句,遂成《代别离》一首,拟《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词曰《秋窗风雨夕》。

  那《春江花月夜》就不必说了,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号称孤篇压全唐的盛唐巅峰之作。

  这首七言乐府,

  内套着九首七言律诗。

  也不是一般人能分辨的清楚的。

  这黛玉吟罢搁笔,方要安寝,丫鬟却报进来,说宝二爷来了。

  一语未完,只见宝玉头上戴着大箬笠,身上披着长蓑衣冒雨前来。

  黛玉没有想到宝玉会来,就是个意外之喜了。不觉笑了道:

  “哪里来的渔翁!”

  宝玉忙问:

  “今儿好些?吃了药没有?今儿一日吃了多少饭?”

  一面说,一面摘了笠,脱了蓑衣,忙一手举起灯来,一手遮住灯光,向黛玉脸上照了一照,觑着眼细瞧了一瞧,笑道:“今儿气色好了些。”

  黛玉看脱了蓑衣,里面只穿半旧红绫短袄,系着绿汗巾子,膝下露出油绿绸撒花裤子,底下是掐金满绣的绵纱袜子,靸着蝴蝶落花鞋。黛玉问道:

  “上头怕雨,底下这鞋袜子是不怕雨的?也倒干净。”

  宝玉笑道:“我这一套是全的。有一双棠木屐,才穿了来,脱在廊檐上了。”

  黛玉又看那蓑衣斗笠不是寻常市卖的,十分细致轻巧,因说道:

  “是什么草编的?怪道穿上不像那刺猬似的。”

  宝玉道:“这三样都是北静王送的。他闲了下雨时在家里也是这样。你喜欢这个,我也弄一套来送你。别的都罢了,惟有这斗笠有趣,竟是活的。上头的这顶儿是活的,冬天下雪,戴上帽子,就把竹信子抽了,去下顶子来,只剩了这圈子。下雪时男女都戴得,我送你一顶,冬天下雪戴。”

  黛玉哈哈笑道:

  “我不要他。戴上那个,成个画儿上画的和戏上扮的渔婆了。”

  及说了出来,方想起话未忖度,与方才说宝玉的话相连,后悔不及,羞的脸飞红,便伏在桌上嗽个不住。

  宝玉却不留心,

  因见案上有诗,

  遂拿起来看了一遍,

  又不禁叫好,

  就边读边评了起来:

  秋花惨淡秋草黄,

  耿耿秋灯秋夜长。

  已觉秋窗秋不尽,

  那堪风雨助凄凉!

  只听宝玉说道:

  “这两联四起句写得好,不单韵好,意象和意思也都好。只是太悲了些 。”

  那宝玉哪知道,黛玉刚才五内间也是沸腾过好一阵子,这时已经冷了下来。

  又听那宝玉继续读了下去:

  助秋风雨来何速,

  惊破秋窗秋梦绿。

  抱得秋情不忍眠,

  自向秋屏移泪烛。

  这一联读完,宝玉心内已知黛玉只因内心太过悲切,笔力渐渐不逮,就知管又接着读了下去:

  泪烛摇摇爇短檠,

  牵愁照恨动离情。

  谁家秋院无风入?

  何处秋窗无雨声?

  读到这四句,宝玉竟然似乎闻到了那黛玉的悲切之声一般,竟自也动起情来。不觉就忘了读,只管看了下去:

  罗衾不奈秋风力,

  残漏声催秋雨急。

  连宵脉脉复飕飕,

  灯前似伴离人泣。

  这四句还没读完,宝玉的眼泪就滚落下来,又怕更增黛玉上心,只得借了那暗影,抬手偷偷抹了去,勉强忍着热泪,继续读完了那最后的四句:

  寒烟小院转萧条,

  疏竹虚窗时滴沥。

  不知风雨几时休,

  已教泪洒窗纱湿。

  读罢这才回过神来,那黛玉听了,忙起来夺在手内,向灯上烧了。

  那宝玉勉强装出笑来说道:

  “我已背熟了,烧也无碍。”

  黛玉道:“我也好了许多,谢你一天来几次瞧我,下雨还来。这会子夜深了,我也要歇着,你且请回去,明儿再来。”

  宝玉听说,回手向怀中掏出一个核桃大小的一个金表来,瞧了一瞧,那针已指到戌末亥初之间,忙又揣了,说道:

  “原该歇了,又扰的你劳了半日神。”

  说着,

  披蓑戴笠出去了,

  又翻身进来问道:

  “你想什么吃,告诉我,我明儿一早回老太太,岂不比老婆子们说的明白?”

  黛玉笑道:

  “等我夜里想着了,明儿早起告诉你。你听雨越发紧了,快去罢。可有人跟着没有?”

  有两个婆子答应:

  “有人,外面拿着伞点着灯笼呢。”

  黛玉笑道:

  “这个天点灯笼?”

  宝玉道:

  “不相干,是明瓦的,不怕雨。”

  黛玉听说,回手向书架上把个玻璃绣球灯拿了下来,命点一支小蜡来,递与宝玉,道:

  “这个又比那个亮,正是雨里点的。”

  宝玉道:“我也有这么一个,怕他们失脚滑倒了打破了,所以没点来。”

  黛玉道:“跌了灯值钱,跌了人值钱?你又穿不惯木屐子。那灯笼命他们前头照着。这个又轻巧又亮,原是雨里自己拿着的,你自己手里拿着这个,岂不好?明儿再送来。就失了手也有限的,怎么忽然又变出这‘剖腹藏珠’的脾气来!”

  宝玉听说,连忙接了过来,前头两个婆子打着伞提着明瓦灯,后头还有两个小丫鬟打着伞。宝玉便将这个灯递与一个小丫头捧着,宝玉扶着他的肩,一径去了。

  就有蘅芜苑的一个婆子,也打着伞提着灯,送了一大包上等燕窝来,还有一包子洁粉梅片雪花洋糖,说:

  “这比买的强。姑娘说了:姑娘先吃着,完了再送来。”

  黛玉道:“回去说‘费心’。”

  命他外头坐了吃茶。婆子笑道:

  “不吃茶了,我还有事呢。”

  黛玉笑道:

  “我也知道你们忙。如今天又凉,夜又长,越发该会个夜局,痛赌两场了。”

  婆子笑道:

  “不瞒姑娘说,今年我大沾光儿了。横竖每夜各处有几个上夜的人,误了更也不好,不如会个夜局,又坐了更,又解闷儿。今儿又是我的头家,如今园门关了,就该上场了。”

  黛玉听说笑道:

  “难为你。误了你发财,冒雨送来。”

  命人给他几百钱,打些酒吃,避避雨气。那婆子笑道:

  “又破费姑娘赏酒吃。”

  说着,

  磕了一个头,

  外面接了钱,

  打伞去了。

  紫鹃收起燕窝,然后移灯下帘,服侍黛玉睡下。黛玉自在枕上感念宝钗,一时又羡他有母兄,一面又想宝玉虽素习和睦,终有嫌疑。又听见窗外竹梢焦叶之上,

  雨声淅沥,

  清寒透幕,

  不觉又滴下泪来。

  直到四更将阑,

  方渐渐的睡了。

  那妙玉师父于那后山上,自下午来寻访的宝钗,到那冒着夜雨来探看的宝玉,兼那潇湘馆里孤苦悲戚、病体难医的黛玉自己,都看得、听得清清楚楚!

  那书有没有算得什么,那画也未见得好。那诗更是无法和唐人张若虚的比。只这个徒弟黛玉,让妙玉也牵动起了俗情来。

  就黛玉那心病上,那黄帝内经都已无解。妙玉看宝玉回去了,急急返回内室,把那御本的先天神数拿出来,沐了手,燃了香,向师父观世音菩萨所在的方向默祝了,就跏趺坐了下来,默念之前所见所闻,于那先天神数中祈念,就得了那卦爻,翻开一看,只见其象辞曰:

  下坤上乾,曰“否”。

  否:否之匪人,

  不利君子贞,大往小来。

  坤为宝钗,乾为宝玉,

  黛玉于宝钗、宝玉之间,

  闭塞不通,大凶之象!

  初六拔茅如以其汇,贞吉,亨。

  这是说本来大家亲亲有戚。

  六二包承,小人吉,大人否,亨。

  其后小人被包容,故亨通。

  六三,包羞。

  被包容行小人之道,羞辱。

  九四有命无咎,畴离祉。

  承天之命,附于后天有福。

  九五,休否,大人吉,

  其亡其亡,系于苞桑。

  否闭止,大人吉,

  将要灭亡之时,绝地求生。

  上九,倾否,先否后喜。

  妙玉打卦完,才想起原来给黛玉打过卦,正是否极泰来之象。

  这才回过神来,长舒了一口气。

  原来黛玉虽然嘴巴不饶人,到底是善根有大福报,自有贵人相助的。

  后来那文殊师利和观世音,竟然都暗暗相助了自己的徒弟黛玉,这一份大福报,竟然连自己都没有得到的。

  妙玉当然很明白,

  这到底是为什么。

  黛玉是要干大事的!

  想到此,妙玉不禁也为自己的徒弟喝起彩来。好歹她黛玉的这个师父,也会时时陪伴,随时可相助于干大事的黛玉的。

  不知不觉,妙玉就于那修为上,又上了一个台阶:

  无我,利他!

  争取为黛玉打的卦象一样,

  变化之理,古今共通。其象于那“否泰”间最为显见。老子所谓:

  “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

  否及泰来,

  不破不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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