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山外野鸟叽叽喳喳叫个没完,窗前的微风送来了似有若无的花香,暑热化成湿气沁入了手中的竹卷,眼盯着古拙的文字却没什么心思去解,呜哇呜哇的蝉鸣更是让我心烦意乱,回过神我才发现自己在发呆。

  我真的立志了吗?志到底是什么呢?我想学习诸葛先生的心是不是父亲所说的志呢?

  我放下汗湿了的竹卷,刚想学着大人好好的叹一口气,没想到一只蝴蝶从竹卷后翩飞了出来,我都没发现它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此时它正在我眼前晃荡,仿佛盯着我的眼睛在跟我比划着什么。

  好玩,我不忍用手去捉,只是好奇地盯着它,蝴蝶啊蝴蝶,我在看着你,你也在看着我,你此时在想什么呢?如果我是蝴蝶,我看到一个庞然大物般的小孩,会觉得惊奇还是害怕呢?

  那蝴蝶飞了一会落在了书卷上,怎么,你也会看书吗?

  那一签正好是“在止于至善。”咦?你也对至善感兴趣吗?你知道什么叫至善吗?蝴蝶似乎没兴趣回答我的问题,扑棱几下翅膀便飞走了。

  这一晚,我梦见自己变成了那只蝴蝶,惊慌地扇着自己的翅膀,看着眼前庞大的小孩,我非常恐惧,可看着看着突然出现一股没来由的熟悉感,仿佛那才是我自己,如果我是那个庞然大物,那扇着翅膀的这只蝴蝶又是谁呢?

  我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蝴蝶还是人,慌乱中不断地挣扎着,仿佛失去了什么依仗,巨大的恐惧感让我满头大汗,醒来后我迟迟不敢入睡,我怕自己再次变成蝴蝶。

  第二天我迫不及待地告诉了父亲,父亲却微微一笑说我跟庄周暗合,并告诉了我庄周梦蝶的故事,这让我更加困惑了,难道我的一生可能只是一只蝴蝶的梦?

  这种不确定感会让人绝望,我大概能理解信仰的力量了,它可以让人有一种确定的真实感。

  我又问父亲什么是止于至善,父亲竟然嘲笑我学习没用的《礼记》,但他还是肯定了《大学》这一章节,并告诉我世上并没有什么至善的存在,所谓止于至善就是让我不断完善自己,非至善不止。

  “父亲,您为什么要嘲笑礼记呢?”

  父亲平静地说道:“你看的是郑玄所注吧,先前郑先生所注各经确有可取之处,而今时代也与周末无异,孔子以周礼为本跑断了腿喊破了喉咙,又改变了什么呢?按孔门之说,如今何止是礼崩乐坏啊,圣人的文章在哪里?今郑先生注礼岂不是跟孔子一样除了装点门面束之高阁一无所用吗?”

  “回父亲,是向秀叔叔带给我的郑先生注礼,按您所说,那我们还能学习什么呢?”

  “礼繁琐而虚伪,束缚了人之本性,更是成为了礼教打压民众的武器,实在不堪一学。”

  “既然您那么看不上当世儒学,又为何赞叹大学一章?”

  “小儿之见,天下学问谁提了就是谁的吗?道本自然,存乎天地,又能被谁拥有?后世之人大多愚痴,岂不知哪有什么诸子百家,儒家不讲法还是法家不讲德呢?老庄鄙视礼义岂是真的无德?孔孟重视秩序难道是看不见大道?各有侧重罢了。道恒不变,人难窥全貌,化而为万物,无所不包,哪有什么边界又哪有什么固定的形式呢?

  儒学作为道的一种形式变化,被庸人妄解被奸人利用,跟不上时代变成了死物,但也不影响其中本有的浩然之气和天地正道。”

  “父亲,我不太懂。”

  “以后会懂的,你就按你所悟去学吧。‘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此一境界已是不易了,另外格物致知、诚意正心,此确为修身之要,身修则自然家齐,这些还是要学的。至于治国平天下,呵,你自己看着办吧。”

  “父亲,您说学派没有界限,知识没有边界,都是道的不同体现,可是又为什么说腐儒呢?这不就是分别吗?”

  “知识没有边界但是语言有啊,语不能尽意,但毕竟要用语言来描述,而语言一旦描述了就会使得意境自然塌缩,散失了韵味,所以才说道可道非常道啊。

  庄子也说古书即为糟粕,不是说书是糟粕,而是要我们通过实践去领会语言背后的意境,领悟了意境文字也就不必要了。

  《周易》也有书不尽言,言不尽意之说,易有象理数,卦象本无言语赘述,可包罗万象穷尽天下所有道理,但常人浮躁用巧,被欲望所束缚被执念所固定,无法把握象所表达的意思,所以孔子作传阐发卦象所显示的道理,虽然道理宽博广大,但也限定了象的内涵,后人按照易穷尽心血推数算卜,也只是用了易的一小部分功能罢了。

  只要用智巧但凡用言语,都已经失去了事物本来面目。

  我不认同有什么儒家,但我毕竟要用一个词来描述我要说的意思,暂且就把我要代指的那个内容称为儒家这个名字罢了,而儒家很多道理虽然都没问题,但妄图把所有的道理都通过规矩确定下来,是违背自然本义的,阻碍了事物自然的变化,这就是说他们腐朽的原因。”

  “可是不确定下来不就很乱吗?您最近老是跟我说我听不懂的东西,您一直说让我自己感悟,可我该怎么感悟呢?”

  “古时文字本就是画,一个字就能代表一段场景、一个行为或者一种思想,今人文字渐渐变成了固定的扁平意义,所以读古书必然要多用意会,感悟文字背后所含意境,做到融会贯通。

  另外昨天给你说的立志之说你也要记住,往后如果你资质愚钝,则言必称古文必引经,信一家以立命就好,若你聪而明,则可细细体会各家道、理、情、性、命、气、心之学,融汇之后再忘掉,自然得窥真理。”

  “您最近是不是太急了,说了太多我不明白的了。”

  “呵呵,昭儿聪明,迟早会领悟的。”

  我还是不问了吧,越说我越迷糊,我不明白儒家救世安民的规矩哪里错了,现在乱世不都是没了规矩的结果吗?算了,以后还是得多读书吧,只是父亲说没用的东西我到底还是读不读呢?读吧,父亲若是不读又怎么知道礼繁琐虚伪呢。

  “昭哥!”

  远处有人在打招呼,来人叫剖生,这名字很奇怪,当时乱军撤退时抢了他家杀了他母亲,当时他母亲怀胎十月已经快生了,他父亲回来后含着泪剖开孕腹,结果他这小子竟然活了下来,所以叫他剖生。

  他自己说命越贱越难死,从那以后他父亲带着他上了山当了猎户,一直是饥一顿饱一顿,他原本排行老七,后来活下来的两个哥哥也饿死了。

  记得第一次见他时他正跟他父亲在山上设陷阱,我对山林很感兴趣便很快跟他玩到了一起,但看他们实在艰苦,我央求父亲给他们打了一些工具,从此后他们倒是不再挨饿。

  父亲说如今天下苟全性命很不容易,我们也帮不了多少,他让我留个心眼,善意也能害死自己。

  我正想着那像野人一样的剖生已经跑了过来,他只是遮着小半块兽皮,八九岁的年纪已经是满身的疤痕,皮肤黝黑,红彤彤的脸蛋上还吊着鼻涕,用又黑又脏布满茧的手提着一只山鸡。

  “康叔叔,我父亲让我来送山鸡了。”他咧开干裂的大嘴,笑嘻嘻地把山鸡递了过来。

  我激动地拿起山鸡,真好,又有肉吃了,话说这剖生是不是每天都能吃肉啊,真羡慕。

  “告诉你父亲不要再送了,你们也不容易。”父亲一边咣咣地砸铁一边说。

  “那不行,要不是康叔叔做的陷阱铁叉,父亲怎么能打到这些猎物。”剖生虽然没学过什么礼仪,但说话还是很恭敬的样子。

  “你们也送了很多次了,已经够了,你父亲那张弓也用不了了吧,改天让他带坛酒来,我帮他再做一个。”父亲仍旧是一边打铁一边说着。

  “谢谢康叔叔!”剖生深深地弯腰躬身,很是感激。

  “你们去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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