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罪己诏

  谢檀少年时曾屈于兵部库房,掌管各地舆图,那时他看到的或是一小块,或是与大昭相当的图案。

  直到他踏入了御极殿,进入历代皇帝藏书的宫殿,看到了那张铺满了整个宫墙的舆图……

  原来,大昭之外还有那么多国家,土地的边界是海,海的那边呢?

  天是无穷无尽的,地,怎可能有边界?

  那时的他,胸臆中仿佛有烈火在燃烧。

  但后来,他没有去开疆拓土,因为他发现,他做的再多,也无人与他分享喜悦,心空了,做什么都没有意义。

  再后来,她回到了他身边。他那时想,只要她在就好,即使她心里有别人。

  而现在,他时常疑惑,他做的算是好吗?真的够了吗?为何她的心还是被旁人占据?

  他想让她多看他一眼,想让她觉得他是天下最好的男人。

  为此,他愿将世界献给她。

  谢檀的御笔在奏折上落定,“朕要寮国。”

  内侍领命去了。

  后来,大昭军队裹着雷霆之势向天下挥刀,首当其冲的,就是先挑起战端的寮国。

  后世对这位皇帝的评判褒贬不一,贬,无非是说他暴虐,打破天下的平衡,四处征战。

  但他又是仁慈的,从不屠戮俘虏,归降了,就是他的子民。

  当然,对于这件事,内阁饱含担忧和谴责,若想开疆拓土,就不该以仁垂治天下。

  这是相悖的。

  许多战俘都是手无寸铁的女子或者年幼的孩童,于他们而言,国之危矣,保家卫国没什么错,他们无辜。

  可他们的父兄皆死于皇帝天威之下,让他们活着,怎能没有怨恨?

  谢檀也知道仁慈对于乱世的上位者,是大忌。但他始终记得,宋家一家的覆灭,就是被牵连,被滥杀。

  他不想做那等滥杀无辜之人。

  然而,很快,谢檀就意识到他错了。

  变故是在他与宋旎欢回宫两个月后发生的,在拿下寮国和陈国半个月后。

  大昭的版图扩张,举国欢庆的氛围还依然热烈,谢檀沉浸开辟疆土的成就感中,全然没有意识到危险的来临。

  他是在带着宋旎欢去宋家故地祭祀的路上遇刺的。

  祭祀过故去的亲人,他看着她叹息般的在父母灵位前低语许久。

  待她回首将目光投过来,二人的目光穿过祠堂杳杳的青烟相接。

  他看到她眸中闪动的泪意。

  宋旎欢牵过谢檀的手,对着父母的灵位道:“幸得檀郎深情,女儿余生才免于漂泊……父亲,母亲,若是女儿再嫁,还请父亲母亲原谅。”

  再嫁?再嫁谁?——谢檀在她身后僵住。

  她回首皱着眉看他,轻声道:“我十四岁那年,被充入教坊司,原就该自戕。”

  她的父亲,是个标准的士大夫,古板、正统,决不能接受干净清白的女儿成了取悦人的玩物。

  “可我活到现在了。若是父亲知道我要再嫁,不知会作何感想?檀哥,我不愿当皇后,你只要予我寻常百姓的夫妻之礼就好。”她雪净的脸上有淡淡的笑容,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家常之事。

  皇后之位啊,太遥远了,走到那个位置太难。

  而她不愿他为难。

  更何况她对于谢檀原本也不是身份地位上的索求。

  谢檀睫毛颤了颤,心下震动,握紧了她的手。

  下一刻,本长身玉立的帝王,屈膝跪在了蒲团之上。

  谢檀不敢说话,整个人都有些晕乎乎的,此时无论说什么,都不能将他心中的震动表达出来。

  他又怕此时激动之下的口不择言,哪句会让她改变了主意。

  他没有出声,只静静凝视着她,那目光里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喜悦。

  和宋旎欢重逢以来,到他强硬地要求她留在宫里,再到后来的耳鬓厮磨,他内心深处的恐惧和不安就是她从未表达过对他的情意。

  但此刻,她喜欢他与否都不重要了。

  她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她要嫁给他。

  就够了。

  突如其来的雨是那样密,带来莫名的萧瑟和飘摇,谢檀打着伞,牵着他好不容易得来的爱人走出祠堂,十年虽然说不上是沧海桑田,但事实就是随着皇权的变更和时间的流逝,原本宋家府邸的位置已在京郊。

  皇帝的车驾驶出宋家祠堂才一炷香的时间,行至河道边,突然有一队疾驰的黑衣人冲了过来,马受了惊吓,下过雨的土地松软,眼看要翻入河道中去。

  那群黑衣人如附蛆,与银发帝王缠斗,在他们突然袭击的情况下,谢檀带着不多的锦衣卫,仍然占得了先机,可黑衣人太多,他抽不开身,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她随着马车坠入湍急的河道中去。

  只是一次普通的刺杀而已。他们的目标不是她,甚至不知道她是谁。

  她只是被连累了。

  这些黑衣人并不难查,来弑君,必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能宁愿舍弃性命,也要皇帝死的,除了才被收复又被赦免的寮国旧部,还有谁呢。

  皇帝圣躬无恙,而那位神秘的宠姬,却不知所踪,将河道搜寻了好多遍都一无所获。

  只有一枚青色短刃。

  刀刃都卷了边。

  锦衣卫将短刃小心收起,交到了皇帝手中。

  谢檀回到了宫中,将自己锁在毓秀宫内。

  朱红色的抱柱,琉璃屏风,妆案上有他为她梳头发的白玉梳,他抚着莹润的玉梳,那上面似乎还有她的体温。

  妆案上还有一些细碎的小东西,都是她喜欢的。那根银簪她戴走了,最常戴的就是它,他仿佛还能看到她将它簪在发髻上时对着铜镜若有所思的一笑。

  谢檀的目光扫过,绿釉狻猊香炉里她合的香还在燃烧,暖烟流淌,丝丝缕缕浸入鲛绡帐中,交缠后又消散。

  朦胧的帐子如同一场幻梦,在那里面,他与她曾耳鬓厮磨,肌肤相亲,静谧又愉悦。

  很多个夜晚,她雪白的身子与他紧密相触着,她的眉头松泛,呼吸平稳,睡颜美好。那时他没有丝毫男女之欲,心中只有平静和安宁。

  十七岁时在他心头闪耀的明珠,终于在二十七岁这年照亮了他的整个人生。

  却如此短暂。

  谢檀闭上眼睛,心如刀绞。

  而后他的目光落在桌案上,批了一半的折子还在,还有她喜欢的一些小摆件,她常常坐在他的桌案前练字,写累了就托腮望着窗外的流云。

  雷雨大作,闪电照亮了整个夜空。

  七日不朝,没人能劝的了皇帝。

  白衣僧人推开重重的殿门,惊起一阵尘埃。才进去,脚下便踢到碎裂的砚台。

  地板上还有御笔批红的折子。

  萧玹俯身将折子拿起来,眉头渐渐蹙起。

  《罪己诏》!?

  他沉默片刻,言语中隐有风雷,“你,要禅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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